華燈初放的城市街頭,我被饑餓糾纏,拖著疲憊蹣跚張望。
來到青島這個海濱城市漂浮了兩個月,等到錢包幹癟得像失水的蘿卜,才恍若知道什麼叫慌不擇路、饑不擇食。我再也不能把自己像斟酌詩中一個詞那樣安放妥當,隻好胡亂地粘貼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在一個五金配件廠做了倉庫保管員。所謂的保管員有時還充當著裝卸工的角色,加班加點更是尋常事。耗盡了家中的錢財,花費了四年時光才得來的紅色“商標”,隻因是在民辦高校“注的冊”,就沒能把我擺渡到夢想中的白領麗人的位置。但我知道,我隻不過是把自己暫存在這裏。
終於在一個標有“兩元餛飩”的小攤前坐下來,便宜實惠快捷讓我相中了它。招待我的是一個文雅的男人:“才下班吧?一定累壞了,喜歡吃什麼餡的餛飩,”
我從沒有想到,小吃鋪會有這樣一個脫俗幹淨的男人,親切得讓人疑心回到家中看到了慈愛的大哥。隨便來一碗,我說。他衝著裏屋喊:媽,來一碗韭菜餡的。
我太餓了,風卷殘雲般一氣嗬成,連湯都沒有放過,然後,起身朝家奔去。那個被稱作“家”的地方,是我租來的一塊棲息地,偏僻陰暗潮濕。當我想要開門的時候,才發現我的手提包竟然忘在那個小吃攤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提包裏有廠子預支給我的500元錢工資和我花了好幾個晚上寫好的一篇稿子。
外麵已經開始下雨,我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小攤前奔去。遠遠地看見小屋裏還亮著燈光,我長長籲了一口氣。
麵對我的詢問,小吃鋪的男人說,什麼,提包,沒有,我沒有看見。怎麼會呢,我急了,明明遺忘在這兒的大哥,你就還給我吧。
他漲紅了臉,真的沒有看見,這兒人來人往的一定是別人順手牽羊拿走了。絕望的眼淚湧上來,但我仍有不甘,大哥,錢和手機我可以不要,但房門的鑰匙求你給我,讓我今晚有個安身之所,我帶著苦腔哀求他。
他的母親也出來了,說他們母子絕對不會幹昧良心的事,讓我相信他們的清白。
我哭著衝進雨中,不知該到哪裏去,孤寂無助恐慌如雨絲將我團團包裹起來。想起千裏之外牽掛我的父母,想想黯淡無光的前程,伏在大樹上我忍不住大哭起來。
雨突然停了,猛抬頭,看見他打著傘站在我麵前。如果你不介意,今晚就和我母親將就一晚,明天我找人幫你打開門,還有,錢我也可以借給你。
冰涼的心一下子被他的話語熱了,有溫柔的波,在我心裏款款湧動。他告訴我,他叫沈少陽,我在心裏默念了兩遍,記住了這個名字。
天亮時,我又有了500元錢,當然是沈少陽借的。他半認真半玩笑地說,借錢是要有利息的,那就是在我們家吃上200塊錢的餛飩。在轉身要離開這間屋子的瞬間,我突然問他:不怕我拿了錢,像水一樣蒸發了嗎?怕,但還是要借,否則良心不安。換了別人會少借些,對你,我相信,你不是那種人。沈少陽淡淡地笑笑。我的心被他的一番話打動了,心裏認定他是世上難得的好人。
出於感激和報答,我常常在晚上帶著單位的工友光顧沈少陽的小攤。我每吃一碗,他就鄭重其事地在白板上畫“正”字。天啊,他還當真啊,吃100大碗,還不吃膩煩了。我說,等我有了錢,多還你幾個算做利息,一筆勾銷算了,何必這樣麻煩。怎麼可以,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吃100碗餛飩是一點也不能含糊的。我把腳一跺,好個沈少陽,算你狠。
吃著吃著,那餛飩就變了味,像是上了癮,哪天晚上不吃,便覺得渾身不自在。我想我是中毒了,沈少陽就是那害人的鴉片。我的目光開始在沈少陽身上流連忘返:他的聲音,他的笑臉,他的身影,都成了碗裏的調味品,他的寬厚,他的溫和,他的善良是溫潤可口的餛飩餡,讓我吃得如癡如醉,從嘴巴到心裏都是香味。我知道,我喜歡上了這個賣餛飩的男人。
而他仿佛是愛的絕緣體,從我眼裏發出的強烈電磁波,總不能引發感應起電。於他而言,我始終是他的主顧,一個理所應當捧場的顧客。這讓我又恨又無奈著,在每個蓄滿失落情結的夜晚,我將滿腹的心事付諸筆端,期待著有一天在印有我名字的文章裏,讓他捧讀我的心。
那天下午,快下班時,有一車貨物運到了廠裏,等卸完貨已經九點多鍾了。出了廠門,我猶豫著是否到沈少陽那裏去填飽肚子,冷不丁,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在急急往這兒趕,我大喜過望。沈少陽,我大喊著奔過去。原來他是在乎我的。
是來接我的,不放心我,對吧,我驕傲地笑著,一種被人牽掛的幸福把我瞬間陶醉了。
臭美,我是來押著你回去吃那碗餛飩的,我已經預留出來了,你不吃,我會蝕本的。我大失所望,就為這個。
還能為什麼?他詭秘地笑著。一股涼意襲上心頭,心裏恨恨的,你……告訴你,那餛飩我吃膩了,再也不想吃了。
我扭頭往家跑。我不知道他是不懂風情還是故意不解風情。他追上來,攔住我,今天你一定得告訴我,每晚你都到那個網吧幹什麼,剛才我到網吧找過你,找不到又到廠裏來。好哇!我大叫起來,你監視我?跟蹤我?
我哪裏有啊,每晚你離開小攤就直奔網吧,我抬頭就看得見,而且你離開網吧的時間也很晚。正在氣頭上,我不屑告訴他我到網吧打文章向報社投稿的秘密。是的,我去網吧,打遊戲、聊天,怎麼樣,我是你什麼人,你管得著嗎?
他怔怔看了我半晌,仿佛從沒認識我似的,然後擲地有聲:我從來沒有想到,你竟是這樣一個不知體恤父母的女孩子,糟蹋血汗錢,是的,我是沒有權利指責你,可是,你還欠著我的錢,我總該為自己負責吧?!
看著他憤憤離去的身影,我惱怒地大吼起來:沈少陽!你不是東西,明天,借錢我也要還給你!
錢錢錢,我的軟肋。想著想著,忽然就有了大把大把的錢,有朋友寄來的,還有寫文章掙的稿費,足足有一千多塊,我瀟灑地把500元扔在沈少陽麵前,然後又摔出500元,要他立馬給我端來100碗餛飩還他的利息,最後我又把發表的文章遞到他眼前,說,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充其量是個破落的有個本地戶口的小老板,而我好歹也受過四年的高等教育。我就這樣看著呆若木雞的他,快意地笑著,一直把自己笑醒,才知道是南柯一夢。
早晨起來便覺得頭重腳輕,堅持上了班,到了半晌午,上吐下瀉,腹部痛得讓我招架不住,旁邊的女同事也六神無主,情急之下,我還是想到了沈少陽,讓女同事撥了他的手機。
他來得很快,西裝革履,顯得帥氣英武,這是我認識他兩個多月沒有見到的模樣。不由分說,他扶著我就要打的去醫院,我半依在他的懷裏,幸福衝淡了病痛。我央求他帶我去個小診所,否則即便去了醫院,我也會跑出來。我知道醫院的收費遠不是我這個打工妹能消受得了的。他拗不過我,把我在一個診所裏安頓好,便要出去,說給我買點吃的。我紅了臉,說,把你的手機留給我用一下。
我本想給我最要好的同學打個電話,讓她寄點錢來救急,我不能這樣沒自尊地再用他的錢。還沒來得及打,手機倒先響起來,遲疑了一會,我還是接通了,是個女人的聲音開會了,快輪到你發言了,跑到哪裏去了?校長發火了!
開會,不會吧,你打錯了,我說,這是沈少陽的電話。我找的就是沈少陽,你是誰,怎麼會拿著他的手機,電話那邊的人追問。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匆匆地掛了電話。心亂如麻,耳邊卻始終轟響著那個女人的聲音開會、發言、校長,沈少陽原來是名教師,那女人焦急萬分的樣子,又是他的什麼人?
等他回來,我就突然問他,叫你回去開會呢,那女的是你女朋友?他緊張起來:糟了,回頭再看你。說完就不見了蹤影。
從診所裏出來,明晃晃的太陽高掛在天空,離我那麼遠,需要仰視才能看到,我明白太陽不屬於我,該屬於給他打電話的那個女人。如此想來,我的所謂情有獨鍾和他的有意漠然視之,似乎都有了答案他的心早有所屬。
落葉開始空空蕩蕩地凋零,在我腳下發出輕輕的破碎聲。我自是不能再去那個小攤,下班回家也繞道而行,像是為了逃避,我隨機地蟄伏在網吧裏,孵化我的文字夢想。然而躲閃不及的,我們還是相遇了。他就等在我的家門口,當我深夜從網吧回來。
為什麼避而不見?在我的那間陰冷的小屋裏,他的話也潮濕低沉。
窗外有孤雁哀鳴的蒼涼傳來,我的心抖了抖,自卑讓我無法說出理由。
知道嗎?我一直在找你,晚上收攤後,我找遍了周圍的網吧。他停下來,怔怔地凝視著我,你瘦了,也憔悴許多。
忽的,我心裏一根最柔軟的弦被人重重扯了一下,心痛的無法再壓抑,眼淚旋即湧上來,稀裏嘩啦落下,滴到地上的紙上,透過淚水模糊的雙眼,我發現那是我昨晚寫有“沈少陽,我愛你”的一張紙。慌亂中我想用雙腳踩上遮住那幾個字,但還是遲了一步,沈少陽已彎腰拾起來。他呆立了半晌,猛地抓住我的手,傻丫頭,其實,我一直喜歡著你,默默地愛著你,難道你一點感覺不到?
突如其來的興奮快把我擊倒了,片刻的狂喜過後,心裏的疑惑又浮上來你是不是也愛著另一個女孩子,為什麼一直不敢麵對我的感情?你一直在意我是一個沒有本地戶口的外來打工妹,是不是?
他突然不說話,拽著我往外跑。冷清的深夜,我們拉拉扯扯的身影像一對私奔的情侶。來到他店鋪後麵臨時搭建的小屋,他指著床上的一位老人說,這是我父親,他是已經睡了兩年的植物人,每天我得為父親翻身、喂飯、按摩,也許父親永遠都不會醒過來。我的母親你見過的,她患有嚴重的心髒病和類風濕,每天靠藥物維持。他又指了指破舊的店鋪說,我隻是個老師,為了給父親和母親買藥,那點微薄的工資根本不夠,隻好靠業餘時間經營著這個小吃鋪,賺取一點微薄的利潤。我連買房子付首期款的錢也沒有,也許會一輩子住在這裏。
他停下來看著我,大聲問,你說,我敢去愛嗎?我愛的人,我能給予她什麼?愛我的人,她們曾輕輕地來,又歎息著離去,有誰能接受我的背景。他長長籲了一氣,那個雨夜,你來了,並且慢慢地駐紮到我心裏。我跟自己打了賭:如果你能在這兒吃上100碗的餛飩還沒有厭倦,說明你真心的愛我,我就會對你表白我的心跡。
現在,你已經知道,站在你麵前的沈少陽,注定不能給予你安逸的生活,你還會愛他以及他的背景嗎,你還會繼續吃他的餛飩直到100碗嗎?
我連想都沒想,大聲喊:不!我看到沈少陽痛苦地閉上了眼,我大笑起來,我要吃上一輩子。
一隻溫暖的大手狠命地把我拉進有著熟悉氣息的懷抱裏,我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耳邊傳來他輕聲的勸慰,答應我,別再去網吧打遊戲了好嗎?
我哭笑不得,這回是我拉著他向最近的網吧奔去,我迅速地打開我的郵箱,對沈少陽說,看看,這就是我的人生遊戲。發件箱裏有我發出—去的二十多篇稿子,收件箱裏有三個編輯告訴我過了終審的回複。
他吃驚地睜大了眼,我得意地笑著,那500元錢還用還嗎,給你一生的愛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