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7月的公車就是個沙丁魚罐頭,恨不得把每個人都擠得肉爛骨碎才罷休。紀小漁欠著屁股坐在座位上,一個急刹車,她歪向了對麵的男人,還好,男人適時地扶了她一把,兩個人才不至於來個熊抱,太難堪。紀小漁紅著臉說了謝謝。伸手取紙巾時,抬眼看對麵的男人。洛行哥!紀小漁,兩個人幾乎同時叫出來。
身邊的嘈雜聲立刻退避三舍,紀小漁無數次地想過她和洛行見麵的情景,唯獨沒想到會在這裏。
車停了下來,兩個人一同下了車,站在站牌前,洛行扶了扶眼鏡,問紀小漁什麼時候來廣州的,怎麼不來找他。紀小漁低頭看自己腳上的皮鞋不知道被誰踩了個腳印,看到自己的裙子上有指甲蓋大的油汙,她捏了捏衣角,說:你結婚了吧?洛行揉了揉紀小漁的頭發,笑:你去哪兒,我送你!
他伸手攔了輛出租車,送紀小漁上車時,讓紀小漁把手機掏出來。紀小漁有點莫明其妙。洛行按了幾下鍵子,《花兒與少年》的鈴聲響起。原來洛行打了他自己的電話,這樣他就能知道紀小漁的電話號碼了。
關車門時,洛行說:小漁,一定要聯係我。
整整一個上午,紀小漁都有些心不在焉。那趟公車她坐了3個月,從來沒碰到過洛行,可是,她來廣州,心裏難道不是期望遇到他嗎?
晚上下班時,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了進來。紀小漁知道是誰,她看著手機屏幕一閃一閃的,恍惚了一下,伸手關掉手機。
第二天,她去通訊公司換了個手機號。
紀小漁整整一個星期沒坐191路。每天她提早半小時,走到另一個站口坐地鐵。可坐在地鐵上,她還是會忍不住張望。
一周後的一天,她起得晚了,她匆匆忙忙登上191路,一眼看到洛行。
那天紀小漁請了假,她跟洛行坐在一個排檔的太陽傘下。洛行問:為什麼躲我?
紀小漁的眼淚亮晶晶地落到手上。她說:害怕麻煩你。洛行抓住紀小漁的手說,你知道這些天我幾乎把那個電話給打爛了。
紀小漁住在一個地下室,裏麵的氣味差點就把洛行給悶在那了。洛行二話沒說,幫紀小漁收拾東西。東西少得可憐。紀小漁束手站在一邊,說:洛行哥,我不去……
洛行的房子四十幾平方米,把紀小漁安置到臥室裏,洛行把自己放到了沙發上。他遞給小漁一隻芒果,說:這樣不像從前一樣嘛,我住你家時,你不照樣倒出自己的房間睡沙發嗎?紀小漁笑了,說:你還都記得。
2
紀小漁第一次見到洛行是在哥哥紀小海帶領的校際籃球賽上,紀小漁大聲地給哥哥加油助威。一個下場休息的男生走過來,把運動衫搭在紀小漁身上,說:這還有一個哥哥呢,也給我加加油。紀小漁白了他一眼,把運動衫扔了回去。
沒幾日,洛行做了闌尾炎手術,他父母都在外地,紀小海跟爸媽商量讓他住到家裏來。紀家隻有兩個臥室,平常哥哥小海是睡客廳裏的沙發的。聽說洛行要住進來,紀小漁先噘了嘴,說:他來住哪兒?紀小海一向看不慣妹妹的小氣,說:你睡沙發,我跟洛行住你的房間。父母同意了,小漁也沒辦法。
那些日子,紀小漁每天晚上都能聽到洛行跟哥哥嘀嘀咕咕的說話聲,她從不給這個入侵者好臉色。事情的轉變是從一道數學題開始的。初三的幾何證明題難上了天,紀小漁坐一個晚上也證明不出來一道。沒辦法,她咬著筆頭去敲哥哥的門。哥哥翻體育雜誌,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氣得小漁很想哭。
洛行接過小漁的習題簿,說:我來。三下五除二,紀小漁的難題迎刃而解。後來,幾乎每晚洛行都給紀小漁講幾何題。紀小漁紅著臉叫洛行哥。
洛行跟紀小海上高三時,紀小漁也考進了他們的那所重點高中。紀小漁幾乎成了紀小海和洛行的小尾巴,一起吃午飯,一起放學。洛行總愛揉紀小漁黃黃的頭發,叫她小漁兒。
時光就那樣輕輕悄悄地逝去。洛行考上了廣州大學,紀小海則去了哈工大。一南一北。送洛行走的那天,紀小漁哭紅了眼睛。洛行照例揉亂了她的頭發,說:小漁兒,別哭,記得給哥哥寫信。
紀小漁噘著嘴說:少臭美,誰為你哭了。說著,眼淚卻一串一串往下掉。
小漁給洛行寫了兩年信,如果不是洛行那年暑假帶了個漂亮高挑的女孩回家,她的信會一直寫下去的。哥哥小海也帶回來個北方女孩,他們4個人去爬山時叫小漁,小漁指了指手裏的英語書,像一抹晨霧一樣笑了笑。小海說:這丫頭要高考了。
4個人轟轟隆隆地出門,家裏空空蕩蕩的。紀小漁趴在桌子上,淚水順著指縫往下流,止也止不住。
那一年,紀小漁放棄了去廣州讀大學的打算,報考了省內的一所建築學校。畢業後,她回到了小城。
3
洛行帶著紀小漁在城市裏四處逛。在夜市吃魚丸時,洛行問紀小漁生日要份什麼禮物。紀小漁很認真地想了想說:送我一缸熱帶魚吧。洛行打了一個脆生生的響指,他說:沒問題。
隔天,他寶貝一樣捧回來一缸五顏六色的熱帶魚。那些魚全然沒有認生的意思,傻乎乎地在玻璃魚缸裏遊得很歡。
周六是個雨天,兩個人都呆在家裏。洛行給熱帶魚換水,紀小漁就站在廚房裏給他包小餛飩。三角的皮裏點上一點餡,手指一彎疊成元寶狀,在沸水鍋裏打上兩個白白胖胖的荷包蛋,然後把餛飩趕下去,翻兩翻,盛到藍花瓷碗裏。洛行吃得熱火朝天。紀小漁坐在洛行身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洛行點了一點辣椒油進碗裏,他說:小漁兒,將來誰娶了你,誰的福氣就大了。
紀小漁抬起眼,不知是不是因為麵前熱氣騰騰的餛飩的緣故,眼裏霧氣朦朦的,她問:洛行哥,怎麼沒見嫂子?
洛行嘿嘿地笑:你嫂子還不知在哪兒幸福著呢!我這樣的打工仔,在廣州一抓一把,誰會願意嫁給我呀?
紀小漁白了洛行一眼,淨胡說,我洛行哥多優秀啊!
你呢?怎麼跑廣州來了,去年跟你哥通電話,他說你就快結婚了。我還跟他說你結婚要告訴我一聲呢,我要送你個大禮。
紀小漁沒吭聲,起身收拾了碗筷。那個晚上,她在臥室裏沒出來。洛行敲門叫她出來吃荔枝,她也沒開門,說困了。
第二天,紀小漁的眼睛紅紅的。洛行吃了飯,走到門口換了鞋,突然回來抱住紀小漁,他說:小漁兒,我要你開心點兒。
紀小漁緊緊地抱住洛行,仿佛抱住了一個夢。一個隔了7年的夢。
那晚洛行下班回來,買了一大束玫瑰。他把花插好,放在小漁兒的臥室裏,然後係上圍裙下廚房,他從背後抱住正在切菜的紀小漁,在她耳邊說:漁兒,從今天起,我來寵你。
紀小漁刀一偏切到了自己的手上,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洛行手忙腳亂地找創可貼。紀小漁索性坐在沙發上放聲大哭。
她說:洛行哥,我還是一張白紙時,你為什麼喜歡別的女孩子?
洛行把紀小漁抱在懷裏,小漁兒,我們這不是在一起了嗎?
4
時間像長了腳。紀小漁常常會抱著洛行發呆,她說:洛行哥,日子太幸福了,我怎麼總是害怕呢?洛行揉她的頭發,笑她是傻丫頭。他說:春節咱們回老家,見了你的家人,然後咱們就結婚。紀小漁的麵頰貼在洛行的胸口,她說:可不可以不回去?
那怎麼行呢?我父母也很多年沒見著你了。咱倆的事我還沒跟他們說,我想給他們個驚喜。
春節真的就到了。紀小漁找著各種借口不回小城。先是說工作忙,後又說走了熱帶魚沒人照顧會死的。洛行說:那咱們就不回去,我帶你去香港那邊看花車尋遊去。
紀小漁興奮得像孩子一樣抱著洛行又親又啃。可是天算不如人算,過年前一周,洛行家裏打來電話說洛行母親病重。紀小漁連忙給洛行定了機票。走的那晚,他說:寶貝,等我,回來,我們就結婚。
洛行關上門時,紀小漁的淚水爬滿了臉頰。
洛行的母親當然沒病。他們隻是聽說了洛行跟紀小漁在一起,才把洛行騙回家的。母親苦口婆心地說:你知道紀小漁是個什麼樣的人嗎?你隨便問問小城裏的人。她是個狐狸精,奔著人家的父親當官,跟了那男的。她公公剛被雙規,她就跟人家散了,還有,建築規劃處誰不知道她的緋聞滿天飛啊?到你那兒裝清純玉女去了,她那是沒臉在咱們這兒呆了……
洛行終於明白紀小漁死活不願意回小城的原因了。他說:小漁兒不是那種女孩,你們都不了解……
父親一個巴掌甩了過來,你還真是鬼迷心竅了。
洛行是在第三天趕回廣州的。他打紀小漁的電話,電話關機。他的心一下子空了。手抖著打開家裏的門,家裏幹淨得有些不像話。茶幾上,那幾尾熱帶魚仍然遊得很歡。旁邊放著一張素白的紙,紙上是紀小漁孩子似的被風刮倒了一樣的字:
有人告訴我魚的記憶隻有7秒,7秒之後它就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一切又都變成新的了。所以在那小小的魚缸裏它永遠不覺得無聊,因為7秒一過,每一個遊過的地方又變成了新的天地。它可以永遠活在新鮮中。洛行哥,謝謝你給我7秒鍾的幸福時光。有了它,我可以很幸福地活下去了。
洛行倒在沙發上,半晌,想起什麼似的打電話給紀小海。電話那端很嘈雜,紀小海大聲說:洛行,你真的不知道紀小漁一直喜歡你嗎?小城裏的日子過不下去時,是我告訴她你在廣州,她才去那兒的……
下午4點鍾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到洛行麵前的魚缸裏,洛行說:紀小漁,誰要你用魚的方式愛我7秒鍾了,愛是一生一世,愛是不顧一切,你知道嗎?
屋子裏寂寂無聲,倒是那些魚,不慌不忙地遊來遊去,全然不知道這世界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