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他是個鄉村小學教師,冰冷的屋子裏,沒有暖氣,隻有個很小很破的蜂窩煤爐子。他常常為學生批改作業到深夜,腳被凍得麻木。
那時的她在鄉下種地,心疼自己的男人,於是一針一線地織毛襪子。他回來之後,她把他的腳抱在懷裏,一點點替他暖著。他說,臭。她說,不嫌。
那時他們還年輕,不過30多歲,生活的艱辛被愛情的溫暖照耀著,於是也不覺得有多苦了。
他穿的襪子全是她親手織的,因為買的襪子太薄,根本不抗凍。穿了她織的襪子後,他的凍瘡慢慢好了,腳也不再凍了。
再後來,他們搬到了城裏,他吃上了商品糧,她跟著來到城裏,當了清潔工,每天4點多起來去掃街。他說,跟著我,你一天的福都沒有享過;而她說,好日子肯定在後麵呢。
可好日子並沒有在後麵。
她早晨起得太早,出去掃街時讓車撞了,一下子撞成了癡呆,基本上誰也不認識了,每天就知道傻吃傻喝。他抱著她,叫著她的名字,她傻傻地笑,根本認不出他了。
她總擔心家裏的煤氣沒有關,總是跑到廚房去關煤氣,明明是關著的,她卻要打開,他隻好進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她剛開,他就關上。
她還在不停地做另一件事情——她一直在織襪子,不停地織,各式各樣、各種顏色的襪子。織好還不算,她還要給家裏的椅子腿穿上,一邊穿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來,穿襪子,穿上就不冷了。”
她穿,他脫。如此反複,20年。20年,是的,整整20年。穿過襪子的椅子腿,已經磨得光滑了。
兒子大學畢業留在了外地,她還在織襪子,他還在脫襪子。
左鄰右舍都知道他們家的椅子穿襪子,有時她出去,有人就和她開玩笑:“又給椅子穿襪子了?”她傻傻地笑著:“穿了穿了,穿上就不冷了。”
此時,他鬢已霜,她發如雪。60歲了,家裏仍然一貧如洗,他拉著她的手散步,他唱年輕時候給她唱過的歌,她像嬰兒一樣看著他,嘿嘿地笑著,但她抓他的手抓得很緊很緊。
女人是安靜地離去的。
他出去買菜回來時,她沒有像孩子似的跑過來給他開門。
他掏出鑰匙開了門,看到她安靜地倒在沙發上,手裏還有一隻沒有織完的襪子。
安葬了女人之後,男人常常會發好長時間的呆,常常一個人整理這20年來她拆拆織織的襪子。男人總是給椅子脫襪子,從來沒有給椅子穿過襪子,那天午後,他拿出兩雙襪子,然後彎下腰給椅子穿上。
很不好穿。要先把椅子倒過來,然後一隻隻地套進去,還要和女人一樣,把襪子抻平抻展。並且口中要念念有詞,要叫著自己的名字:“來,乖 ,來,穿上襪子就不凍腳了。”
他,淚流滿麵。
麵對著那些穿著襪子的椅子,他知道,那個疼他愛他的人去了,而這20年,他沒有嫌煩,天天脫那些襪子;他也知道,那穿穿脫脫的20年,是他和她的愛情,刻骨銘心,一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