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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壞女人,這幾乎是所有人都認同的事實。她十六歲就早孕,然後被學校開除。
因為有幾分姿色,她後來嫁給了一個司機。司機也老實,她便欺負他,還和別人私通。
遇到他的時候,她已徐娘半老。不,這還不算完,她命硬,已經克死了兩任丈夫,並且給他們都戴過綠帽子。而他則是一個未婚男人,因為家庭窮苦而耽擱了,等到兄弟姐妹都成了親,他已經三十五歲了。
她長他五歲。媒人說媒時,提起她的過去,說:“隻要你不介意,我可以給你說說。”他說他不介意。他有什麼?一個修自行車的店鋪而已,人又生得難看。她的風流是出了名的,而他的木訥也是出了名的。誰也不會相信他會娶她,誰也不會相信她會嫁給他,但那年的臘月,鞭炮響了,他們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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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著自己與前兩個丈夫分別生的兩個孩子一兒一女,他笑嗬嗬地說:“看我多幸福,還沒怎麼著就一兒一女了。”他並不介意別人的眼光。她仍舊是懶、饞、愛打麻將、跑到四鄰八舍說是非,和男人眉來眼去。這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但老了,她還是去招惹男人。
有人去告訴他,他木著臉說她:“你要是沒事就在家裏唄。”他沒有惱,她先惱了:“你說我?在家中我還不悶死?去串個門怎麼了?”他沒有再說下去,還是去剝瓜子,這是他最愛做的事──給她剝瓜子。她最愛的零食是瓜子,一邊吃著瓜子一邊罵:“以後,你少管我。窩囊廢!”
她愛罵人,他嘿嘿地笑著聽,並不還言。連兒女都聽不下去了,嫌她罵得寒磣。她說:“老娘混到這一步,還不是因為你們兩個兔崽子,如果不是你們,我不會嫁給個修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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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還是那樣疼她,即使進了門涼鍋冷灶,他也不嫌,家裏有個女人總是好的。他做飯,揀她愛吃的做。做熟了,一遍遍到鄰居家去喊她吃飯。她總嫌他煩:“催死呢?還差兩圈!”兩圈打完了,菜涼了,他端去熱,一邊熱一邊說:“別老去打牌了,打一小會兒就得了唄,時間長了對身體不好。你看你的胃,又疼了吧?”
她胃疼的時候,他灌個熱水袋放在她肚子上,左手拉著她的右手,有個女人真好,這身子是溫熱的,雖然不知道疼他,可到底是有女人了。她也有對他好的時候,罵他賤骨頭,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他就嘻嘻笑著:“我就是沒見過女人,還沒見過這麼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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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女人就笑了,她去照鏡子,果然照著一張桃花臉,但卻是老桃花臉了。她巳經四十歲了,真的老了,年輕的時候打情罵俏,沒幹什麼正經事,到如今找了個知冷知熱的人,值了。前兩個男人,為了她的輕浮,打她罵她,她沒有改過來,結果第一個喝多撞死了;第二個去遊泳掉到河裏淹死了。因為長期打打鬧鬧,他們死時,她隻覺得少了個給她掙錢的,甚至沒有哭沒有鬧。人們都說她心硬,說最毒不過婦人心,她嗑著瓜子說:“哼,誰讓我長得美。”
如今美人遲暮了,但她依舊是美。坐在巷子口和人打牌聊天。大雨天,他推著自己的車篷跑回家。有人說:“你男人回來了,快去燒壺熱水給他暖暖身子。”她卻嗑著瓜子說:“打完了這圈再說。”連一雙兒女都覺得她有些可恨了,可男人說:“讓你媽玩吧,她心裏鬱悶啊。”她聽了,側過臉去,眼睛微微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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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男人覺得心口疼,一直疼到上氣不接下氣。去醫院查,心髒壞了,要做搭橋手術。她聽了,潑婦似的坐在地上罵:“挨千刀的啊,你怎麼得這個病,這不是要我死嗎?我的命怎麼這麼苦這麼硬啊?”到現在,她想的還是她自己。
錢是不夠的。她趁男人不在家,把自行車鋪賣了,三萬多塊,還是不夠。她去找親戚借,因為名聲壞了,沒人借給她,怕她說謊話。她一狠心,重拾起年輕時學的本事:唱大鼓。她怕人知道,於是買了火車票遠走,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地唱。她不年輕了,四十五歲了,濃妝豔抹,穿著廉價旗袍,一句一句地唱著《黛玉思春》、《寶黛初會》,很豔情的大鼓,一塊錢一塊錢地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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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到四十五歲,這是她第一次為一個男人掙錢,不,這不是掙錢,這是掙命呢!一年之後,她唱夠了做手術的錢。等她回來時,所有人都發現她黑了瘦了,很多人都以為她跟別的男人跑了──這樣的女人,看著自己的男人不行了就跟別人跑唄,很正常。很多人都這樣看她,隻有他不這樣看她,他說:“她會回來的。”
她真的回來了,帶著好多錢,跑到他跟前說:“做手術的錢咱有了,不是我和男人睡來的,是我給你掙來的。”這次哭的是他。他哽咽著,撫摸著她有了白發的頭,說:“瘋丫頭,怎麼學會疼人了?”一直,他把她當孩子,一個愛玩愛鬧的孩子,甚至她的輕薄他也沒有嫌,他相信,自己會感動她的,會讓她愛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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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做得不成功,半年之後,他去了。臨走之前,他拉著她的手說:“下輩子,我還娶你,即使你看不上我,但誰讓我喜歡你呢?所以,我前麵等著你去了。”她撲到他身上大哭:“死鬼啊死鬼,你真忍心啊!”聲音如杜鵑啼血,在場的所有人為之動容。
都以為她還會再嫁,都以為她還會再說再笑再招搖著打牌去,但所有的人全想錯了。從此,她布衣布食,吃齋念佛,不再東家串西家串,把從前的自行車鋪又開了張,自己做生意,供兩個孩子上學。
她的心裏,從此就隻有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