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所改正的講義,我曾經訂成三厚本,收藏著的,將作為永久的紀念。不幸七年前遷居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半箱書,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了。責成運送局去找尋,寂無回信。隻有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北京寓居的東牆上,書桌對麵。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麵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麵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於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2、這類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動,隻有拇指那麼大,也不很畏懼人,我們那裏叫它“隱鼠”,與專住在屋上的偉大者是兩種。我的床前就帖著兩張花紙,一是“八戒招贅”,滿紙長嘴大耳,我以為不甚雅觀;別的一張“老鼠成親”卻可愛,自新郎、新婦以至儐相、賓客、執事,沒有一個不是尖腮細腿,象煞讀書人的,但穿的都是紅衫綠褲。
3、但我調查了一切無常的畫像之後,卻恐慌起來了。因為書上的“活無常”是花袍、紗帽、背後插刀;而拿算盤,戴高帽子的卻是“死分”!
4、但是她懂得許多規矩;這些規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煩的。一年中最高興的時節,自然要數除夕了。辭歲之後,從長輩得到壓歲錢,紅紙包著,放在枕邊,隻要過一宵,便可以隨意使用。睡在枕上,看著紅包,想到明天買來的小鼓刀槍泥人糖菩薩……然而她進來,又將一個福橘放在床頭了。
5、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隻能勉強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隻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6、我們在河邊急三火四地脫光衣服,撲進小河裏,立刻開始打水戰,追逐嬉戲了。你看,我們分兩隊,一隊為“敵人”一隊另是“紅軍”。一雙雙小手掌把水往對方潑去,潑得人人臉上滿是晶瑩的水珠。水把眼睛弄模糊了,我們便各自退到一邊,用手拭去,然後再猛烈“進攻”。整個小河立時一片喧嘩,叫喊聲,歡笑聲此伏彼起,彙成了快活的交響曲。水仗打累了,就在河裏追逐嬉戲。一個追,一個跑,在水裏穿來鑽去,小身子像條泥鰍一樣滑,怎麼也抓不到。河麵上的歡歌笑語,在和兩岸遠遠的蕩開了。
7、聽說西洋是不很喜歡黑貓的,不知道可確;但EdgarAllanPoe的小說裏的黑貓,卻實在有點駭人。日本的貓善於成精,傳說中的“貓婆”,那食人的慘酷確是更可怕。中國古時候雖然曾有“貓鬼”,近來卻很少聽到貓的興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經失傳,老實起來了。隻是我在童年,總覺得它有點妖氣,沒有什麼好感。那是一個我的幼時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乘涼,祖母搖著芭蕉扇坐在卓旁,給我猜謎,講古事。忽然,桂樹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聲,一對閃閃的眼睛在暗中隨聲而下,使我吃驚,也將祖母講著的話打斷,另講貓的故事了--
8、後麵有幾個人笑起來了。他接著便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達的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今關於這一門學問的著作。起初有幾本是線裝的;還有翻刻中國譯本的,他們的翻譯和研究新的醫學,並不比中國早。
9、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絕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
10、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象緋紅的輕雲,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製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
11、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隻記得是這樣。文體大概很雜亂,因為是或作或輟,經了九個月之多。環境也不一:前兩篇寫於北京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院和木匠房;後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後了。
12、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因為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於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於隻能嗥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
13、這捧著飯菜的一幕,就是“送無常”。因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間凡有一個人死掉之後,就得用酒飯恭送他。至於不給他吃,那是賽會時候的開玩笑,實際上並不然。但是,和無常開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為他爽直,愛發議論,有人情,--要尋真實的朋友,倒還是他妥當。
14、我的報仇,就從家裏飼養著的一匹花貓起手,逐漸推廣,至於凡所遇見的諸貓。最先不過是追趕,襲擊;後來卻愈加巧妙了,能飛石擊中它們的頭,或誘入空屋裏麵,打得它垂頭喪氣。這作戰繼續得頗長久,此後似乎貓都不來近我了。但對於它們縱使怎樣戰勝,大約也算不得一個英雄;況且中國畢生和貓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韜略戰績,還是全部省略了罷。
15、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辨話。蟲蛆也許是不幹淨的,但它們並沒有自鳴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凶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幟,使犧牲者知道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讚歎它們。人呢,能直立行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了,因為那時也就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於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於隻能嗷嗷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了。--選自《狗貓鼠》
16、出門向東,不上半裏,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麵是一幅畫,畫著一隻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17、夜間獨坐在會館裏,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並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並無證據。一點法子都沒有,隻做了四首詩,後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是將要忘記完了。隻記得一首裏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雲散盡,餘亦等輕塵。”
18、可愛的是桅杆。但並非如“東鄰”的“支那通”所說,因為它“挺然翹然”,又是什麼的象征。乃是因為它高,烏鴉喜鵲,都隻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盤上。人如果爬到頂,便可以近看獅子山,遠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麼遠,我現在可委實有點記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險,下麵張著網,即使跌下來,也不過如一條小魚落在網子裏;況且自從張網以後,聽說也還沒有人曾經跌下來。
19、前天,已將《野草》編定了;這回便輪到陸續載在《莽原》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他改了一個名稱:《朝花夕拾》。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雲時,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罷。
20、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輕易便睡,等候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的夜。然而仍然隻看見幾個光著身子的隱鼠在地麵遊行,不象正在辦著喜事。直到我敖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睜眼卻已經天明,到了燈節了。也許鼠族的婚儀,不但不分請帖,來收羅賀禮,雖是真的“觀禮”,也絕對不歡迎的罷,我想,這是它們向來的習慣,無法抗議的。
21、不過彼一時,此一時,彼時我委實有點害怕:掘好深坑,不見黃金,連“搖咕咚”一同埋下去,蓋上土,踏得實實的,又有什麼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雖然未必實現,但我從此總怕聽到我的父母愁窮,怕看見我的白發的祖母,總覺得她是和我不兩立,至少,也是一個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礙的人。後來這印象日見其淡了,但總有一些留遺,一直到她去世--這大概是送給《二十四孝圖》的儒者所萬料不到的罷。
22、母親聽到我多回訴苦之後,曾經這樣地問過她。我也知道這意思是要她多給我一些空席。她不開口。但到夜裏,我熱得醒來的時候,卻仍然看見滿床擺著一個“大”字,一條臂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我想,這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23、這些鬼物們,大概都是由粗人和鄉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紅紅綠綠的衣裳,赤著腳;藍臉,上麵又畫些魚鱗,也許是龍鱗或別的什麼鱗罷,我不大清楚。鬼卒拿著鋼叉,叉環振得琅琅地響,鬼王拿的是一塊小小的虎頭牌。據傳說,鬼王是隻用一隻腳走路的;但他究竟是鄉下人,雖然臉上已經畫上些魚鱗或者別的什麼鱗,卻仍然隻得用了兩隻腳走路。所以看客對於他們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嫗和她的孫子們為麵麵圓到起見,也照例給他們一個“不勝屏營待命之至”的儀節。
24、然而我有一時也對她發生過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對我講“長毛”。她之所謂“長毛”者,不但洪秀全軍,似乎連後來一切土匪強盜都在內,但除卻革命黨,因為那時還沒有。她說得長毛非常可怕,他們的話就聽不懂。她說先前長毛進城的時候,我家全都逃到海邊去了,隻留一個門房和年老的煮飯老媽子看家。後來長毛果然進門來了,那老媽子便叫他們“大王”,--據說對長毛就應該這樣叫,--訴說自己的饑餓。長毛笑道:“那麼,這東西就給你吃了罷!”將一個圓圓的東西擲了過來,還帶著一條小辮子,正是那門房的頭。煮飯老媽子從此就駭破了膽,後來一提起,還是立刻麵如土色,自己輕輕地拍著胸埔道:“阿呀,駭死我了,駭死我了……”
25、它的性情就和別的猛獸不同,凡捕食雀、鼠,總不肯一口咬死,定要盡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厭了,這才吃下去,頗與人們的幸災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相同。
26、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麼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隻。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隻,裝在叉袋裏叫著撞著的。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隻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27、不肯用靈丹點在舌頭上,又想不出“冤愆”來,自然,單吃了一百多天的“敗鼓皮丸”有什麼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腫,父親終於躺在床上喘氣了。還請一回陳蓮河先生,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舊泰然的開了一張方,但已停止敗鼓皮丸不用,藥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隻消半天,藥就煎好,灌下去,卻從口角上回了出來。
28、我離開仙台之後,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麵看起來,是一去之後,杳無消息了。
29、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
30、陰間,倘要穩妥,是頌揚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筆墨的人,在現在的中國,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談“言行一致”的時候。前車可鑒,聽說阿而誌跋綏夫曾答一個少女的質問說,“惟有在人生的事實這本身中尋出歡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裏什麼也不見,他們其實倒不如死。”於是乎有一個叫作密哈羅夫的,寄信嘲罵他道,“……所以我完全誠實地勸你自殺來禍福你自己的生命,因為這第一是合於邏輯,第二是你的言語和行為不至於背馳。”
31、要到東關看五猖會去了。這是我兒時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為那會是全縣中最盛的會,東關又是離我家很遠的地方,出城還有六十多裏水路,在那裏有兩座特別的廟。一是梅姑廟,就是《聊齋誌異》所記,室女守節,死後成神,卻篡取別人的丈夫的;現在神座上確塑著一對少年男女,眉開眼笑,殊與“禮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廟了,名目就奇特。據有考據癖的人說: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並無確據。
32、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裏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裏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裏低唱,蟋蟀們在這裏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
33、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辨話。蟲蛆也許是不幹淨的,但它們並沒有自鳴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凶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幟,使犧牲者知道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讚歎它們。人呢,能直立行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了,因為那時也就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於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於隻能嗷嗷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了。
34、但是,這都是近時的話。再一回憶,我的仇貓卻遠在能夠說出這些理由之前,也許是還在十歲上下的時候了。至今還分明記得,那原因是極其簡單的:隻因為它吃老鼠,--吃了我飼養著的可愛的小小的隱鼠。
35、我想,能舉辦這樣大儀式的,一定隻有我所喜歡的那些隱鼠。現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見人類的迎娶儀仗,也不過當作性jiao的廣告看,不甚留心;但那時的想看“老鼠成親”的儀式,卻極其神往,即使象海昌蔣氏似的連拜三夜,怕也未必會看得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