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太陽亮堂堂地升了起來,這一早晨,他一直在絆絆跌跌地,朝著光輝的海洋上的那條船走。天氣好極了。這是高緯度地方的那種短暫的晚秋。它可能連續一個星期。也許明後天就會結束。
2、這一夜,他總是聽到那隻病狼咳嗽的聲音,有時候,他又聽到了一群小馴鹿的叫聲。他周圍全是生命,不過那是強壯的生命,非常活躍而健康的生命,同時他也知道,那隻病狼所以要緊跟著他這個病人,是希望他先死。早晨,他一掙開眼睛就看到這個畜生正用一種如饑似渴的眼光瞪著他。它夾著尾巴蹲在那兒,好象一條可憐的倒楣的狗。早晨的寒風吹得它直哆嗦,每逢這個人對它勉強發出一種低聲咕嚕似的吆喝,它就無精打采地呲著牙。
3、有一次,他從昏迷中給一種貼著他耳朵喘息的聲音驚醒了。那隻狼一跛一跛地跳回去,它因為身體虛弱,一失足摔了一跤。樣子可笑極了,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他甚至也不害怕。他已經到了這一步,根本談不到那些。不過,這一會,他的頭腦卻很清醒,於是他躺在那兒,仔細地考慮。
4、那條船離他不過四哩路,他把眼睛擦淨之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同時,他還看出了一條在光輝的大海裏破浪前進的小船的白帆。可是,無論如何他也爬不完這四哩路。這一點,他是知道的,而且知道以後,他還非常鎮靜。他知道他連半哩路也爬不了。不過,他仍然要活下去。在經曆了千辛萬苦之後,他居然會死掉,那未免太不合理了。命運對他實在太苛刻了,然而,盡管奄奄一息,他還是不情願死。也許,這種想法完全是發瘋,不過,就是到了死神的鐵掌裏,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
5、他走到了一個水坑旁邊。就在他彎下腰找鰷魚的時候,他猛然仰起頭,好象給戳了一下。他瞧見了自己反映在水裏的險。臉色之可怕,竟然使他一時恢複了知覺,感到震驚了。這個坑裏有三條鰷魚,可是坑太大,不好舀;他用白鐵罐子去捉,試了幾次都不成,後來他就不再試了。他怕自己會由於極度虛弱,跌進去淹死。而且,也正是因為這一層,他才沒有跨上沿著沙洲並排漂去的木頭,讓河水帶著他走。
6、下午,這個人發現了一些痕跡,那是另外一個人留下的,他不是走,而是爬的。他認為可能是比爾,不過他隻是漠不關心地想想罷了。他並沒有什麼好奇心。事實上,他早已失去了興致和熱情。他已經不再感到痛苦了。他的胃和神經都睡著了。但是內在的生命卻逼著他前進。他非常疲倦,然而他的生命卻不願死去。正因為生命不願死,他才仍然要吃沼地上的漿果和鰷魚,喝熱水,一直提防著那隻病狼。
7、他跟著那個掙紮前進的人的痕跡向前走去,不久就走到了盡頭——潮濕的苔蘚上攤著幾根才啃光的骨頭,附近還有許多狼的腳櫻他發現了一個跟他自己的那個一模一樣的厚實的鹿皮口袋,但已經給尖利的牙齒咬破了。他那無力的手已經拿不動這樣沉重的袋子了,可是他到底把它提起來了。比爾至死都帶著它。哈哈!他可以嘲笑比爾了。
8、如果這是一條健康的狼,那末,他覺得倒也沒有多大關係;可是,一想到自己要喂這麼一隻令人作嘔、隻剩下一口氣的狼,他就覺得非常厭惡。他就是這樣吹毛求疵。現在,他腦子裏又開始胡思亂想,又給幻象弄得迷迷糊糊,而神智清楚的時候也愈來愈少,愈來愈短。
9、他可以活下去,把它帶到光輝的海洋裏那條船上。他的笑聲粗厲可怕,跟烏鴉的怪叫一樣,而那條病狼也隨著他,一陣陣地慘嗥。突然間,他不笑了。如果這真是比爾的骸骨,他怎麼能嘲笑比爾呢;如果這些有紅有白,啃得精光的骨頭,真是比爾的話?
10、這一天,他和那條船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三哩;第二天,又縮短了兩哩——因為現在他是跟比爾先前一樣地在爬;到了第五天末尾,他發現那條船離開他仍然有七哩,而他每天連一哩也爬不到了。幸虧天氣仍然繼續放晴,他於是繼續爬行,繼續暈倒,輾轉不停地爬;而那頭狼也始終跟在他後麵,不斷地咳嗽和哮喘。他的膝蓋已經和他的腳一樣鮮血淋漓,盡管他撕下了身上的襯衫來墊膝蓋,他背後的苔蘚和岩石上仍然留下了一路血漬。有一次,他回頭看見病狼正餓得發慌地舐著他的血漬、他不由得清清楚楚地看出了自己可能遭到的結局——除非——除非他幹掉這隻狼。於是,-幕從來沒有演出過的殘酷的求生悲劇就開始了——病人一路爬著,病狼一路跛行著,兩個生靈就這樣在荒原裏拖著垂死的軀殼,相互獵取著對方的生命。
11、他轉身走開了。不錯,比爾拋棄了他;但是他不願意拿走那袋金子,也不願意吮吸比爾的骨頭。不過,如果事情掉個頭的話,比爾也許會做得出來的,他一麵搖搖晃晃地前進,一麵暗暗想著這些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