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好了。
2、他們生活雖那麼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裏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輕生命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近於糊塗一點罷了。
3、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雲一顆星凝眸。
4、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麵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裏叫得使人發鬆的竹雀和其它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裏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5、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6、二十年來生者多已成塵成土,死者在生人記憶中亦淡如煙霧,唯書中人與個人生命成一稀奇結合,儼若可以不死,其實作品能不死,當為其中有幾個人在個人生命中影響,和幾種印象在個人生命中影響。
7、翠翠在風日裏張養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
8、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樣。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麼,隻是老脾氣把兩隻手搓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麵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於老船夫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9、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近山的一麵,城牆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
10、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11、美麗是平凡的,平凡得讓你感覺不到她的存在;美麗是平淡的,平淡得隻剩下溫馨的回憶;美麗又是平靜的,平靜得隻有你費盡心思才能激起她的漣漪。
12、到了冬天,那個坍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扶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13、這兩年來兩個中秋節,恰好都無月亮可看,凡在這邊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舉行,故兩個中秋留給翠翠的印象,極其平淡無奇。
14、天是漸漸夜了。野豬山包圍在紫霧中如今日黃昏景致一樣。天上剩一些起花的紅雲,送太陽回地下,太陽告別了。到這時打柴人都應歸家,看牛羊人應當送牛羊歸欄,一天已完了。過著平靜日子的人,在生命上翻過一頁,也不必問第二頁上麵所載的是些什麼,他們這時應當從山上,或從水邊,或從田壩,回到家中吃飯時候了。
15、“酸葡萄的心理”本就是某些人士的專利品,所以這個世界上才會有那麼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16、這並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麼些古怪成績?
17、我尚不知道我應得座碾坊,還是應得一隻渡船;因為我命裏或許隻許我撐個渡船。
18、兩人仍然劃船過日子,一切依舊,惟對於生活,卻仿佛什麼地方有了個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
19、我大概是一隻鳥。充滿了警覺,不容易停留。所以一直在飛。
20、該笑的時候沒有快樂。該哭泣的時候沒有眼淚。該相信的時候沒有諾言。
21、雨後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
22、世上最容易令人老的隻有兩樣東西,那就是仇恨和情絲。情絲令人黯然銷魂,仇恨卻能讓人絞痛入骨,至死方休。
23、學貿易,學應酬,學習到一個新地方去生活,且學習用刀保護身體同名譽,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兩個孩子學得做人的勇氣與正義。
24、秋天來溪水清個透亮,活活地流,許多小蝦子腳攀著一根草,在淺水裏遊蕩,有時又躬著個身子一彈,遠遠地彈去,好像很快樂。
25、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像是個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26、父愛和母愛是不一樣的,父親一定要看到孩子脫離母體,降臨人間,才會去愛他,從第一眼看到小孩起,父親才開始愛,父子之愛,是一種學習的愛。母愛卻是自然的,從懷孕那天開始,從嬰兒在母體成形那天開始,母親就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很快就變成了愛。嬰兒還沒有出生,就已經有了他母親愛的關注,母愛是天生的,父愛卻是後天慢慢培養的。
27、人的意念都是在一刹那決定的,亙古以來,又有誰能預先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呢?在下一刻又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
28、做一個平凡的人並不可悲、也不可恥。一個本來很平凡的人,一定要去做他不該做的事,才是真的可悲。
29、不要刨根問底別人的過去,那可能是永遠不想觸碰的回憶。等,一城煙雨;渡,一世情緣。
30、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水便從塔後嘩嘩的流來,從前麵懸崖直墮而下。並且各處都是那麼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衝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裏了。再走過前麵去看看溪裏,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漫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泄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也被水淹沒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31、臨水一麵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棓子。
32、一個人內部的變化和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真正的改變和衰老是在人的心裏。一個人隻有自己心裏覺得衰老時,才真的衰老。
33、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日長閑,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岩石上曬太陽。
34、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於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隻方頭渡船。
35、水中遊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裏。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
36、黃泥的牆,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麼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麵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
37、黃昏那樣的溫柔,美麗和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或追究這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薄薄的淒涼。於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
38、黃昏時天氣十分鬱悶,溪麵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雲,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
39、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40、時候變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已不再坐江山,平常人還消說!楊馬兵想起自己年青作馬夫時,牽了馬匹到碧溪岨來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不理會,到如今這自己卻成為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唯一信托人,不由得不苦笑。
41、他們生活雖那麼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裏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
42、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
43、或翠翠與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爭故事。
44、翠翠在風日裏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麼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45、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裏便彙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隻一裏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遊魚來去皆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於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隻方頭渡船。
46、我想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47、不過我若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裏去了,我一定還將努力向岸邊泅來,因為那時我心想起你,我不會讓海把我攫住,卻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
48、他從不思索自己職務對於本人的意義,隻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裏活下去。
49、劍客的劍,有時候就象是錢一樣,在某些方麵來說幾乎完全一樣。一個劍客手裏是不是有劍,就好像一個人手裏是不是有錢一樣,往往可以改變他們的一切。如果一個劍客手裏沒有劍,一個人身邊沒有錢,一口米袋裏沒有米,都是一樣站不起來的。
50、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隻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裏去,到得祖父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51、白河下遊到辰州與沅水彙流後,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遊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裏。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常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躲在桃杏花裏,春天時隻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
52、或把一段木頭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自岩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
53、這辦法決定後,老馬兵以為二老不久必可回來的,就依然把馬匹托營上人照料,在碧溪岨為翠翠作伴,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
54、古往今來的王侯貴族死了以後,通常都會以珠寶黃金殉葬,再以他屬下最英勇忠心的衛士陪葬,來看守他的珠寶和靈魂。他自己當然不會知道他這種做法有多麼愚蠢。因為他已經死了。
55、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於“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裏,懷了對於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
56、陌生地方陌生的人群,卻並不使她感到孤獨。在清淨無擾孤獨生活中,她有了一個同伴,就是她自己的心。當她躺在沙上時,她對於自然對於本性,皆似乎多認識了一些。她看一切,聽一切,分析一切,皆似乎比先前明澈一些。
57、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遊魚來去皆可以計數。
58、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許哭,要硬紮一點,結實一點,方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59、一切都是那麼靜寂,所有人的日子都在這種不可形容的單純寂寞裏過去。
60、翠翠在風日裏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黒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切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
61、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近山的一麵,城牆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麵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棓子。
62、或祖父同翠翠兩人,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
63、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裏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隻黃狗。那黃狗汪汪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裏一方麵大吠。
64、人為什麼總對已得到的感情不知加以珍惜,卻在失去後再追悔?——這種痛苦本就是人類最古老最深邃的痛苦。
65、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裏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66、世界的確有很多事情是這樣子。隻要人們認為你做錯了一件事,那麼以後的事,就算你是對的,他們也認定你是錯的,你就算有百口,也難辨解。
67、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車路,應當由大老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經同我說。走的是馬路,應當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
68、水是各處可流的,火是各處可燒的,月亮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
69、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
70、一個對於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於一隻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於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
71、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
72、大老何嚐不想在車路上失敗時走馬路;但他一聽到二老的坦白陳述後,他就知道馬路隻二老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
73、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裏,春天時隻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
74、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會有一隻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象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麼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75、人事就是這樣子,自己造囚籠,關著自己。自己也做上帝,自己來崇拜。生存真是一種可憐的事情。
76、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從不誤事。
77、一個人記得事情太多真不幸,知道事情太多也不幸,體會到太多事情也不幸。
78、金錢可以買來名貴的手表,但買不來寶貴的時間;金錢可以買來美味的食品,但買不好的胃口。
79、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
80、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後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雲。
81、饑餓豈非是結束生命的方法之一?然而卻不是最殘忍的一種。自遠古以來最殘忍、最有效、最可怕、最原始的結束生命,豈非是人類?人殺人,人殺萬物,豈非是最迅速的一種?
82、每個人都有彷徨的時候,彷徨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彷徨中不做抉擇,因為一旦有所抉擇,就不會再彷徨,就會照選定的方向去行事。
83、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84、像我這樣的女人,總是以一個難題的形式出現在感情裏。
85、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樣,總是忽然而來,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來,但是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遲早總會來的。
86、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裏,春天時隻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
87、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
88、照規矩,一到家裏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見到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
89、人之所以會有痛苦,就是因為人類是有感情的動物。你隻有在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痛苦。——這本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90、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一件事上負點兒責。
91、這並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麼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隻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穩秘裏,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