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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裏,提到對一夜情的看法:作為疏導情欲的一種方式固然愜意,但早上分別時就令人不快,“醒來一看,一個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間裏一股酒味,床燈、窗簾都是情人旅館特有的大紅大綠俗不可耐的東西”,然後女孩醒來,“窸窸窣窣到處摸內衣內褲,一邊對著鏡子塗口紅粘眼睫毛,一邊抱怨頭疼、化妝化不好……這些都令人產生自我厭惡和幻滅之感。”所以,“和素不相識的女孩睡覺,睡再多也是徒勞無益,隻落得疲憊不堪,自我生厭。”
——這些話是書裏的男主渡邊說的。
而同樣是渡邊,在與關係親密的女主直子“睡了”後,體驗到的卻是“從未感受過的親密而溫馨的心情”,在直子消失後,他覺得“心裏失落了什麼,又沒有東西填補,隻剩下一個純粹的空洞被棄置不理,身體輕得異乎尋常”。直至十八年後,仍然“死命抓住已經模糊的記憶殘片”“隻要有時間,總會憶起她的麵容”。
這就是肉欲之愛和精神之愛的差別吧。前者是快餐式的發泄,而後者會綿延於心。前者結束後隻落得疲憊和幻滅感,後者卻留有曆久彌新的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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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東西,總該是有餘味的。
過去人們形容好音樂,說是“餘音繞梁,三日不絕”,這是至高的讚譽,雖浮誇,卻道出了音樂的魅力與魔力。相反,若是有什麼音樂,聽時覺得婉轉悠揚,但聽過留不下任何餘味,甚至使人厭倦,那就顯然不夠好。
品酒也是。衡量葡萄酒好壞的一項重要指標,便是餘味。“餘味悠長”是任何一款好酒的必備特點,越是頂級卓越的酒,餘味便越細膩、圓潤、悠長。關於這個“悠長”,西方人還製定了明確標準,和我們對音樂“三日不絕”這種浪漫主義的誇大不同,認真的西方人認為,一口葡萄酒飲下之後,口腔中的味道若10秒內消失,這酒就不怎麼樣,若能持續20到30秒,便該是一款不錯的酒,要是餘味能達到45秒甚至一分鍾以上,那就厲害了,一定是瓶精工細作的高品質佳釀。
美食就更是。《舌尖上的中國》導演陳曉卿說,好的食物,是能讓你心靈得到慰藉的食物,而非“簡單的口舌之歡”。僅僅滿足口舌之欲,是食物的最低層次。真正的美食,在飽了口福和腸胃之後,還應該讓內心得到某種慰藉,讓你在酒足飯飽之後,看著滿桌杯盤狼藉,不至於像一夜情結束後的早晨那樣,產生厭惡和幻滅感。好的食物,必有餘味,吃時痛快淋漓,肚子飽了,還意猶未盡。
連製作美食的過程也是如此。現在人們用煤氣燒菜,總覺得沒有柴火鍋燒出來的香,一個原因就是煤氣關了,熱量就停了,不像柴火和煤,火熄了,柴灰和煤灰還熱著,這點慢悠悠的熱度,恰能把食物蘊藏的美味烘出來。而微波爐就更差,一旦停轉,連鍋灶的熱度都沒有,所以出來的食物就更寡淡。
別小看最後這點餘溫,事物的好壞往往就在這微妙的差別上,好一點就好很多,差一點就差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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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感情。
相戀時,男孩在甜蜜約會後送女孩回家,戀戀不舍分開,男孩走遠了,女孩還站在原地不走,心被濃情包裹著,柔軟地蕩漾,那愛情的餘味,妙不可言。或者,就算分手,兩人也有一個恰當的收尾,沒有疲倦、沒有難堪、沒有撕破臉,到若幹年後,再想起對方,記憶裏的畫麵還是美好的,心中的感受也是愉悅的,這多可貴。
少年派說,人生到頭來就是不斷地放下,遺憾的是,我們來不及好好道別。——好好道別,為的就是讓感情最後留下一個好麵貌,在曲終人散後,仍使人可以慢慢回味。否則,如果一段關係惡聲惡氣頭破血流地結束,之前再美,也要大打折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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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和電影,都是以餘味定輸贏。”這是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說的。確實如此。一部電影,若不能給人感悟和回味,觀眾縱使從頭笑到尾或哭到尾,也隻是短暫的發泄,看過也便看過了,記不住,票房再高,也不能算贏。
人生更是如此。好的人生未必多風光、多驚豔,也不是非要大風大浪或者順風順水,但總是要活出點自己的意思,要把獨屬自己的光芒綻放出來,從而經得起細致長久的品味,老了跟孫兒們講講,能讓孩子們發自內心地讚一句:嘿!真棒!——就算不跟別人講,自己咂摸咂摸,也覺得別有一番意趣。不至於坐在搖椅上曬著太陽,回想起這六七十年,隻覺得乏味。
餘味,是衡量一樣東西好壞的重要標準。無論什麼,如果真的好,就該在擁有之後,在經過之後,在結束之後,還有些美好留存,令人流連不舍,久不能忘。
可惜現在這樣的好東西越來越少了。人們匆匆忙忙吃,匆匆忙忙愛,浮光掠影,急不可耐,沒心思細品慢嚐,這一口還沒下肚,下一口已經迫不及待等在唇邊,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粗莽之下,不但沒心思創造值得品味的好東西,就算身邊的好光景,也常常被辜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