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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從小就習慣給人貼上“好人”和“壞人”的標簽,我們這一代人可能感觸更深。小時候看電影不多,一看電影便要問爸爸媽媽,這是好人還是壞人?後來發現我們這代人最幸福,因為好人壞人一看就知道。
**時期的電影,主人公一定是“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反麵角色則是胡漢三、南霸天、黃世仁那樣的人,從長相上就能看得出來。這樣一種“非黑即白”的傳統延續下來,並不僅僅因為這方麵的文化基礎是如此淺薄,更主要是我們長期生活在一個“革命”的背景下。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而是你死我活的問題,是矛盾對立的關係,不是朋友就是敵人,幾乎沒有中間地帶。這種“革命基因”慢慢滲透到我們看待人性和世界的DNA裏,形成了一種簡單的二元對立法則。
非常遺憾的是,如今很多年輕人依然持有“非黑即白”“非對即錯”的邏輯觀。可事實上,人性是極其複雜的,沒有純粹的“好”,也沒有純粹的“壞”。每個人心中都並存著好的一麵和壞的一麵,這取決於周圍的環境、製度和人激活了你的哪一麵。
遺留在中國人DNA中的二元對立邏輯,讓我們對很多事物的判斷都是危險的。打破這種簡單對立的思維,是一個真正的基礎,全社會都應該在這個基礎上前行。
教育很重要,教育不是讓人性“變好”,而是約束人性中的負麵欲望,揚善棄惡;法律也很重要,法律不是最高的行為準則,而是最低的道德底線,它不能讓你變成好人,但是它要求你杜絕壞的行為——搶劫、偷東西、殺人是不行的;此外還有環境,如果整個社會環境充滿善意和安寧,人們和諧相處,人性中的善就會更多地被激活。
我們倡導道德、公益和愛,期待更多的響應,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要滿世界去尋找“好人”,而是要思考:如何用好的教育、好的法律、好的製度、好的環境等,把人們心中原本就存在的善激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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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當年的“小悅悅”事件到寶馬車碾童事件,再到如今一起又一起摔倒的老人訛詐攙扶者的案例,大家都很難過,覺得中國人的道德意識一塌糊塗。可是,問題僅僅在於“道德”嗎?
請大家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道德是從哪兒來的?
如果“小悅悅事件”發生在國外,第一個受譴責的肯定是孩子的父母,其次才是司機與圍觀者。我們可以說,小悅悅的父母非常值得同情,他們在城市裏打工不容易。但情感是一回事,法律是另一回事。站在嚴肅的法製角度看問題,作為兩歲多孩子的監護人,小悅悅父母的監管缺失,才是這起悲劇的真正關鍵點。
《人民日報》有一位知名記者,講過一個經典案例。她妹妹在美國生活,有一次妹妹的孩子回中國,住在她家。一天晚上,她臨時有事出門,時間不長,就把孩子單獨留在家裏。正好這時候妹妹從美國打電話過來,跟孩子聊天,問他:“你大姨呢?”孩子說:“不在家。”妹妹一聽急了,“就你一個人在家嗎?”孩子說:“對,就我一個人。”姐姐回來以後,妹妹勃然大怒,對她說:“姐姐你這麼做是違法行為!”因為在美國,把未成年兒童單獨留在家裏就是嚴重的違法行為。
說到這兒,如果大家不解,還可以換一個思路。
老人摔倒被好心人扶,為什麼一瞬間反而要抓住對方說:“你撞了我!”因為這個老人是“壞人”嗎?
倒退20年,如果大街上兩輛汽車追尾,司機肯定下車就打。為什麼呢?不打不行!誰打輸了誰賠錢。可是現在,誰還會因為追尾大打出手?經常是把車靠邊一停,互相遞根煙,把保險號一抄就完了。
對比20年前和現在,會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中國人變得講禮節了,道德水準提升了。可是,為什麼中國人撞車後的道德水準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呢?因為有“交通強製險”的介入。所有汽車必須買保險,一旦發生事故,不必再用暴力的手段爭取權益,於是在這個問題上,人性裏“善”的一麵流露了出來。
摔倒的老人為什麼訛詐扶他的人?因為大部分老人沒有醫療保險,他們摔倒在地不能動彈的時候,最大的痛苦還不是來自肉體——中國的父母心疼孩子啊,腦子裏蹦出來的第一個想法是,孩子要給自己掏錢治傷,少則幾千多則上萬,他們扛不住。在這之前,他們可能行了一輩子的善,但是這一瞬間都不存在了,他們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扶自己起來的人。如果中國的老人都有醫療保險、養老保險,還會發生這麼多起訛詐事件嗎?
因此,涉及道德的問題,不應隻追問人們“有沒有道德”,更應該思考的是,我們的社會環境、相關的法律製度,是否進步到了讓人們“可以展現道德”的時候。中國人不缺德,缺的就是讓“德”展現出來的製度保障與大環境。我認為,此時此刻的中國,還沒有到達這個階段。所有糟糕事件的發生,都是在強迫我們去設法提高基礎保障和完善社會綜合配套設施。
我從來不願聽到人們站在道德的立場上談論道德。那沒有意義。
中國有句古話叫“貧賤夫妻百事哀”。古人為什麼總結出這句話呢?因為這才是生活的真相。不管你愛得多麼驚心動魄,如果生活得不到最基本的保障,沒地方住、沒食物吃,矛盾就會逐漸地從小到中,從中到大,最終毀掉愛情。所謂“基礎不牢,地動山搖”,道德也是同理。
基於剛才談到的“人性”和“道德”因素,此刻要想快速推動社會進步,誰又有權利去抱怨別人呢?當下最常見的情形,就是所有人都在抱怨。領導在抱怨,群眾也在抱怨,富人在抱怨,窮人也在抱怨,唯獨沒有人抱怨並改變自己,這是中國此時此刻最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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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有兩張道德麵孔,一張麵對熟人,一張麵對陌生人。這兩張麵孔反差巨大,就仿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麵對熟人時,我們大多有禮貌,懂得謙讓,不僅不自私,而且很無私,朋友為搶著埋單能打起來;麵對熟人時,我們善解人意,尊老愛幼,言語溫和,願意忍讓,甚至犧牲小我。
如果從對待熟人的這張道德麵孔來看,中國人絕對是世界上最有道德感的民族。可惜,在麵對陌生人時,我們的道德麵孔是另外一張。我們開始變得自私,愛占各種便宜,排隊加塞,開車亂並線,隨地吐痰,亂扔垃圾,永遠顯得不耐煩。那個麵對熟人時可愛的中國人哪裏去了?
這兩張麵孔清晰地告訴我們,雖然中國城市高層建築的數量排世界第一,仿佛已很現代化的樣子,但實質上,我們才從小村莊走出不久。
在長期的農耕文明下,中國人的生活半徑很小,一畝三分地兒,鄉裏鄉親,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一生大都生活在熟人社會中。於是,讓熟人認可自己,是必需的生存之道。但是,封閉的生活方式終於被慢慢改變,我們一步一步走出土地,走出鄉村,走到陌生人中間,熟人的麵孔變少了,約束也仿佛沒了。
記得有一天在飛機上,聽到兩個朋友聊天,其中一個談到剛才自己登機時的不文明行為,麵無愧色地說:“怕啥,又沒人認識咱!”
等我們學會把陌生人也當熟人看待時,才算真正走進現代社會中。而這,需要多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