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寫照
大恨大愛的聞一多
一
大恨,往往形諸笑罵歌哭。
“聞一多先生有一陣穿一件式樣過時的灰色舊夾袍,是一個親戚送給他的,領子很高,袖口極窄。聯大有一次在龍雲的長子龍繩武(曾認**為幹爹)家裏開校友會,——龍雲的長媳是清華校友,聞先生在會上大罵**‘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這件高領窄袖的舊夾袍。”
上述文字出自文學大家汪曾祺的《金嶽霖先生》一文。曆史的現場為上個世紀40年代,文字卻是四十多年後的追述。汪曾祺就讀西南聯大時是聞一多先生的學生,四十年了,連先生衣著的顏色都記得那樣清晰,這樣的文字是值得信任的。汪先生之筆,如太史公之筆,雖寥寥數語,卻將聞一多先生在國民黨“雲南王”龍雲的府邸旁若無人,出言無忌痛罵大獨裁者**的情態,描摹得好一個淋漓盡致。
這是聞先生的切齒痛罵,是對千夫所指的大獨裁者**的痛罵。
聞先生會怒罵,也會嘲笑!
不妨讀一則朱自清先生的日記。
(1942年10月20日)參加莘田(羅常培字莘田)、錫餘(湯用彤字錫餘)、心恒(邵循正字心恒)與柳貽徵晚餐會。安排十四講,內容為中國曆代詩與文學作品。我講宋詩之思想。晚飯膳食甚好。餐後我們談及中國書信的敬語,一多一概稱之為“虛偽”。如往常一樣,我受不了他的一概抹殺,用很謙虛的語調與之爭論,謂此種虛偽或有必要。他立即帶著傲慢的微笑回答說:他並沒有說絕對無此必要。對其極端的說法保持沉默,但認為那不正確。(《朱自清全集》日記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朱自清是聞先生的知音。政治上他們是戰友,1945年國共兩黨重慶談判,西南聯大十位教授聯名致信**放棄內戰力爭和平,十位教授中就有聞一多與朱自清。私交上他們是能以生死相托的知交,聞先生遇刺後,就是朱自清先生將聞先生的遺稿整理結集出版。性情上,他們一位鋒芒畢露,一位則內斂溫和。聞先生與朱先生的圍繞著中國書信的“敬語”之爭,其實已不完全是純粹的學術之爭,本質上已是一個文化之爭。朱先生是一個謙謙君子,雍容大度,與人為善,盡管他對聞先生“一概抹殺”式的斷語不以為然,也隻是以“保持沉默”以應對聞先生的“傲慢的微笑”。可在聞先生看來,“敬語”則是一份虛偽,是一份“中國式隱忍”。
聞一多曾給自己刻過許多圖章,其中有一方是“叛徒”。他為別人題了詞,也常蓋上這方圖章。他曾經解釋道:“為什麼叫‘叛徒’呢?因為我要做一個舊世界的叛徒!”由此足以見出,聞先生“傲慢的微笑”,不僅是對舊文化的傲視,也是對舊世界的無情嘲笑!
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後,聞一多先生曾一度置身學術,極少關心政治。1937年抗戰全麵爆發,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清華、北大、南開三校南遷至雲南昆明,聞一多先生隨之南下。他曾帶領很多學生從湖南步行至昆明,三千裏長途,沿路所見,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國難當頭,聞先生怎能再做他的“何妨一下樓主人”?怎能再自我麻醉於他的“一杯酒,一本詩”的詩酒人生?怎能對“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熟視無睹?怎能對“又是一陣炮聲,死神在咆哮”充耳不聞?《靜夜》是詩人20世紀20年代的歌吟,《靜夜》又何嚐不是20世紀30年代詩人心跡的寫照?詩人悲天憫人,《靜夜》中的那一句“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牆內”,正是執教西南聯大時的聞先生的內心獨白。
詩人在他的象牙塔裏再也無法安然了,他走出了個人的天地,於是詩人就這樣成了堅定的民主鬥士!成了舊世界的“叛徒”!
聞一多是詩人,是唯美派詩人,他對自己的詩歌創作異常苛刻。《七子之歌》他自認為並不能代表他的詩歌成就,從未將他選入詩集,但其中的《澳門之歌》卻在他逝世50多年後澳門回歸祖國時被譜曲,唱遍了中華大地。
殊不知這首歌曲有著他的《死水》《靜夜》一樣不朽的藝術魅力,因為《澳門之歌》就是詩人至真至純的愛國赤誠的最自然最真摯的表白,就是詩人對異族侵略者的憤怒聲討。《澳門之歌》與其說是澳門這個被葡萄牙掠去的兒子向母親的哭訴,倒不如說是詩人聞一多的椎心泣血的歌哭啊!
你可知“MACAO”不是我真姓?/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我內心的靈魂。/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詩人已逝,弦歌卻不絕,這或許是對聞先生的魂靈的最大安慰。
二
大恨往往源於大愛。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繡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飄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死水》
1925年,聞一多從美國留學歸來,《死水》即寫於這一年。人們不解,學成歸國意氣風發躊躇滿誌的聞先生為什麼將中國比喻成“一溝絕望的死水”?又為何憤激地斷言“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進而絕望地長歎“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讓我們截取幾個曆史的橫斷麵,就能找出答案。
1925年5月15日,日本資本家雇傭巡捕,槍殺了顧正紅,這一事件激起了社會各界對帝國主義的憤怒。5月30日,數千名工人、學生、群眾前往租界組織反帝大示威,遭公共租界巡捕鎮壓,當天開槍打死13人,打傷40多人,逮捕49人,製造了駭人聽聞的“五卅慘案”。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等數十所學校共五萬多人,於6月3日下午示威遊行,並在天安門集會聲援上海人民的反帝鬥爭。
1925年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風潮爆發,魯迅反對章士釗、楊蔭榆壓迫學生與解散女師大。8月12日章士釗呈請段祺瑞執政府罷免魯迅的教育部僉事職務。
1925年2月孫中山領導廣東革命政府舉行第一次東征,10月14日革命軍攻下了廣東軍閥陳炯明的巢穴惠州城。
1925年11月,浙江軍閥孫傳芳聯合閩、贛、蘇、皖等省軍閥將奉軍驅逐出江蘇、安徽和淞滬地區。奉係與馮玉祥的國民軍的關係也日趨緊張,同年11月下旬,駐守河北的奉係將領郭鬆齡在馮玉祥的策動下率部倒戈,向奉天省會沈陽推進。張作霖得到日本的支持,郭兵敗被殺。
1925年11月,被馮玉祥將軍譽為“飄萍一支筆,勝抵十萬軍”的著名報人邵飄萍,以他主持的《京報》為輿論陣地,並施展他“布衣之宰相,無冕之王”的傑出的影響力,勸說郭鬆齡倒戈反對張作霖,進而又促成了郭鬆齡與馮玉祥將軍的聯合。張作霖對邵飄萍仇恨萬分,1926年張作霖攻入北京城,懸賞緝拿邵飄萍。1926年4月26日,邵飄萍遇害。
帝國主義在中國為所欲為殺人如麻,國內軍閥為爭奪勢力範圍、攫取國家大權幹戈不息,像魯迅先生一類的進步知識分子因反獨裁、爭民主都身受迫害,信奉自由主義的獨立報人最後落得個身首異處。1925年的中國是一個兵連禍結的中國,是一個萬馬齊喑的中國,是一個異族橫行的中國,是一個餓殍遍野的中國。
為什麼聞先生在《死水》中有如此的大恨,有如此的憤激之語,因為聞先生對祖國有著大愛!讀了先生的激情如火山岩般噴湧而出的詩歌《一句話》,你就會明白聞先生對祖國愛得多麼熾烈與深沉。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突然青天裏一個霹靂/爆一聲:“咱們的中國!”
這話叫我今天怎樣說?/你不信鐵樹開花也可/那麼有一句話你聽著/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不要發抖,伸舌頭,頓腳/等到青天裏一個霹靂/爆一聲:“咱們的中國!”
邵飄萍因愛國而橫遭禍殃,魯迅先生因愛國而備受迫害,懷揣一顆“咱們的中國”的愛國之心,反遇災禍,這就是當時的現實。但聞先生堅信“咱們的中國”所激發起的愛國之情,所激勵起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報國之誌,會化作令敵人發抖咋舌的恐懼的力量。
《死水》中有大恨,其實那一份大恨,又何嚐不是聞先生對祖國的赤子之愛火山般緘默之後突然如晴天霹靂般的爆響呢?
如果說愛國是聞一多先生大愛的底色,那麼愛人民又是這份大愛的自然延伸。
聞一多的《祈禱》也是我百讀不厭的詩作,相信也是所有熱愛聞先生的讀者的最愛。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誰的心裏有堯舜的心/誰的血是荊軻聶政的血/誰是神農黃帝的遺孽。
告訴我那智慧來得離奇/說是河馬獻來的饋禮/還告訴我這歌聲的節奏/原是九苞鳳凰的傳授。
請告訴我戈壁的沉默/和五嶽的莊嚴?又告訴我/泰山的石霤還滴著忍耐/大江黃河又流著和諧?
再告訴我,那一滴清淚/是孔子吊唁死麟的傷悲?/那狂笑也得告訴我才好,——
莊周,淳於髡,東方朔的笑。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
誰能告訴我,怎樣的人才是中國人?聞一多先生在祈禱!中國人的心底應該有一顆“堯舜的心”,聞一多先生如是說。那麼“堯舜的心”又是一顆怎樣的心呢?那就是以天下蒼生為念的仁德之心。
1945年5月2日晚,西南聯大新詩社舉辦詩歌朗誦晚會,同學們朗誦了許多歌頌抗戰反映現實生活的富有戰鬥性的詩篇。聞一多先生應同學們的熱情邀請,也朗誦了一首詩,那就是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朱自清先生對聞先生的這次朗誦追憶說:“他的演戲的才能和低沉的聲調讓每一個詞語滲透了大家。”艾青的敘事抒情詩《大堰河》,表白的就是對千千萬萬生活在封建社會最底層的勞動人民的摯愛。聞先生沒有朗誦別的詩篇,獨獨選擇了艾青的《大堰河》,說明了什麼?而且聞先生還朗誦得那麼聲情並茂、催人淚下?因為聞先生被《大堰河》中所蘊含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強烈地打動了,因為聞一多先生與艾青先生一樣有著一顆“堯舜般”的悲天憫人的心。
今天,我終於明白了聞一多先生為什麼於《唐詩雜論》中,會那樣對杜甫一往情深,會那樣對杜甫尊崇不已,會那樣傾注心血為杜甫寫出洋洋幾萬言的《少陵先生年譜會箋》,會以那樣詩性的文字寫出絕美的散文《杜甫》。這樣絕美的文字是不能不品讀的:
“在書齋裏,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時間構成的;沿著時間的航線,上下三四千年,來往的飛翔,他沿路看見的都是聖賢、豪傑、忠臣、孝子、騷人、逸士——都是魁梧奇偉,溫馨淒豔的靈魂。久而久之,他定覺得那些莊嚴燦爛的姓名,和生人一般的實在,而且漸漸活現起來了,於是他看見古人行動的姿態,聽得到古人歌哭的聲音。甚至他們還和他揖讓周旋,上下議論;他成了他們其間的一員。於是他隻覺得自己和尋常的少年不同,他幾乎是曆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關係比和今人的關係密切多了。他是在時間裏,不是在空間裏活著……隻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屬於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裏,出世的風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環境機會造成的念頭,是一時的憤慨。兩人的性格根本是衝突的。太白笑“堯舜之事不足驚”,子美始終要“致君堯舜上”。
讀了這樣的文字,你才會明白,即使置身書齋中的聞先生所鍾愛的詩人,為什麼也會是關心民生疾苦、腳深深地紮根在苦難的土地上的如杜甫那樣的詩人了,因為聞先生愛的就是杜甫“致君堯舜上”的那份悲憫情懷。正因為如此,聞先生在他的《杜甫》一文中才會這樣評判:“上下數千年沒有第二個杜甫(李白有他的天才,沒有他的人格)。”
也隻有理解了聞先生這份悲天憫人的情懷,你才會讀懂聞先生的弟子黃秋耘先生的《行吟閣遐想》中的文字:
不知道為什麼,對於屈原,我有一種“曠百世而相感”的特別感情。從少年時代起,我就愛讀《離騷》,每讀到“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時候,總是“唏噓而不可禁”。不過,我真正理解屈原的精神和《離騷》的真諦,還是在直接受到聞一多先生的教誨以後。
說起來,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在北平清華大學讀書,聞一多先生主講的《楚辭》是我最喜歡的功課之一。聞先生上課是不拘形式的,別的教師都在日間上課,他偏偏把課程排到晚間。我還記得,每當華燈初上,或者皓月當頭,他總是帶著微醺的感情,步入教室,口裏高吟著:“士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可為真名士!”接著,他就邊朗誦,邊講解,邊發揮。時而悲歌慷慨,熱淚縱橫;時而酣暢淋漓,擊節讚賞。與其說聞先生是以淵博的學識、翔實的考證、獨到的見解吸引著我們,毋寧說他是以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深沉的悲憫情懷感動著我們。1935至1936年間,敵人的鐵蹄已經越過了長城。那時候,幾千裏錦繡河山,幾十座繁榮城市,都已經遭受踐踏。即使在那些暫時還沒有淪陷的國土上,南瞻北望,又何處不是哀鴻遍野,民不聊生?這艱難的歲月跟屈原的時代是多麼相像啊!因此,聞先生的孤憤高吟、長歌當哭,就更容易引發我們的共鳴同感了。有時候,我甚至感覺到:在聞先生的靈魂裏就活著一個屈原,他好像就是屈原的化身。
“士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可為真名士”,讀《離騷》,讀什麼?就是讀屈原的“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愛國愛民的精神。怎樣的人才算是真名士,用今人的話來說,怎樣的人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那就是必須有一顆愛國愛民之心。
這就是聞先生的大愛啊!
三
真名士,自風流!
《辭海》這樣解釋“名士”:特指以詩文著稱,恃才放達,不拘小節的人。
聞先生不愧於名士,而且是“真名士”,是體現了大愛與大恨的真名士。
聞先生為文學史留下了不朽的詩集《紅燭》《死水》,為學術史留下了《唐詩雜論》《中國文學史稿》《高唐神女傳說》《伏羲考》等傳世名著,可謂當得起名士的以“詩文著稱”。
聞先生“恃才放達”“不拘小節”之事,更是不勝枚舉。
1944年,西南聯大老教授劉文典應滇南某土司的邀請為他的先人撰寫墓誌銘,一去即半年不返。時任中文係主任的聞先生征得校長梅貽琦的支持將劉文典解聘,王力、朱自清等教授隨即為劉文典說情。王力等人說:“老教授於北京淪陷後隨校南遷,還是愛國的。”聞先生既不看僧麵,也不顧佛麵,大發雷霆:“難道不當漢奸就可擅離職守,不負教學責任嗎?”
劉文典被解聘之後,同年被雲南大學聘為教授。7月10日西南聯大、中法大學、雲南大學三校的文法學院的主任、教授討論《部頒課目表》如何修改。聞一多在會上發了言,參加了這次會議的吳宓教授的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述:
(聞一多)痛斥各大學之國學教法,為風花雪月、作詩作賦等惡劣不堪之情形,獨聯大翹然特異,已由革新合時代雲雲。又盛誇其功,謂幸得將惡劣之某教授(典)排擠出校,而專收爛貨、藏垢納汙之雲大則反視為奇珍而聘請之。
聞一多先生痛斥劉文典且不說,竟然直言不諱一箭雙雕兼罵兄弟學校,中國人所褒揚的謙恭禮讓聞先生全置之不顧。他出言無忌,猶如不被甲胄的鬥士,不設防的城池,其特立獨行不拘小節由此足見一斑。
對於“劉文典事件”,聞先生表現出的“狷狂”,連他的至交朱自清先生也感到難以理解。朱自清先生在他的日記中這樣寫道:“一多痛罵劉叔雅先生(即劉文典),口氣傲慢。劉是自作自受,盡管聞的責罵對於一個同事來說太過分了。他還說他不願意再為他人服務,意思是在暗譏我的妥協脾氣。”在溫文儒雅的朱先生看來,聞一多先生的確太“傲慢”“太過分”了。中國人以含蓄為美,以儒雅為美,以謙恭為美,聞先生反其道而行之,這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挑戰,也無怪乎聞一多先生會給自己刻上一方“叛徒”的私章。
聞先生在為人上似乎不近“情”,但處事上卻合乎“理”。正因為如此,在聞先生看來,一個西南聯大的教授為了土司的銀幣竟然可以擅自離職半年,去為土司的先人撰寫墓誌銘,去為那些曾魚肉百姓的亡靈歌功頌德,那麼一個“士人”、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何在?西南聯大是國難當頭時中國文化、中國科學留下的火種啊,一個個西南聯大的教授就該是一個個播火者啊,一個個西南聯大的教授就應該是站在那個時代罡風苦雨中的一座座雕塑啊,怎能見利而忘記自己的大擔當、大職守呢?或許也正是從這個角度上看,朱自清先生也不得不說“劉是自作自受”。
其實劉文典教授也算得上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在為土司做墓誌銘這件事上他沒能做到“貧賤不能移”,但曆史上的劉文典還是展露過“威武不能屈”的風骨的。今人徐百柯在其《劉文典:世上已無真狂徒》一文中有一段精彩的描述:
1928年,**掌握大權不久,想提高自己的聲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劉文典主持校務的安徽大學去視察,但劉拒絕其到校“訓話”。後來,蔣雖如願以償。可是在他視察時,校園到處冷冷清清,並沒有領袖所希望的那種隆重而熱烈的歡迎場麵。一切皆因為劉文典冷冷擲出的一句話:“大學不是衙門。”
後來安徽發生學潮,**召見劉文典。之前劉氏曾有豪言:“我劉叔雅並非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應對我呼之而來,揮手而去。**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見麵時,劉稱蔣為“先生”而不稱“主席”,蔣很是不滿。進而兩人衝突升級,劉文典指著**說:“你就是軍閥!”**則以“治學不嚴”為由,將劉當場羈押,說要槍斃。後來多虧蔡元培等人說情,關了一個月才獲釋。
劉文典先生看重知識分子“威武不能屈”的品節,恃才傲視大獨裁者。聞一多先生解聘劉文典也正是因為劉文典在為土司做壽文之事上失去了一個知識分子“貧賤不能移”的操守,所以才毫不留情地將劉文典解聘。
“士”看重自己的品節猶如看重自己的臉。聞先生在西南聯大任教時,生活又何嚐不艱難,他有五個未成年的子女須他撫養,又加上戰時物價飛漲,聞先生一度也曾於課餘治印賣錢貼補家用。鎮壓昆明學生運動的禍首之一——國民黨雲南代主席李宗璜附庸風雅,曾許以優厚的潤例請聞一多先生刻印,聞先生斷然拒絕。
聞一多先生之所以將“真名士”理解為“士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可為真名士”。就是說一個“真名士”心中一定要有“大愛”,有屈原那樣的憂國憂民之心,愛國愛民之心,如果隻停留在一般意義上的“恃才傲物”“不拘小節”,是絕對稱不上“真名士”的!
聞先生沒有林和靖“梅妻鶴子”超脫現實的那股名士氣,沒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回避現實的那股名士氣。聞先生有的是蘇東坡那樣的“腹有詩書氣自華”的俊逸之氣,有的是杜樊川那樣的“千首詩輕萬戶侯”的傲岸之氣,有的是禰衡擊鼓罵曹那樣的狷介之氣,有的是荊軻讓風雲變色、江河生寒的豪俠之氣。
無怪乎聞先生會如此飽含深情禮讚禰衡:
猖狂的鼓聲在庭中嘶吼/主人的羞惱哽塞咽喉/主人將喚起威風,嘔出怒火/誰知又一陣鼓聲撲上心頭/把他的怒火撲滅在心頭/叮東,叮東/這鼓聲與眾不同——/象魚龍走峽/象兵甲交鋒/這鼓聲與眾不同/叮東,叮東/不同,與眾不同/不同,與眾不同!
堂下的鼓聲忽地笑個不止/堂上的主人隻是坐著發癡/洋洋的笑聲灑落在四筵/鼓聲笑破了奸雄的膽子/鼓聲又笑破了主人的膽子/叮東,叮東/這鼓聲與眾不同——/席上的主人/一動也不動/這鼓手與眾不同/叮東,叮東/定當與眾不同/定當與眾不同!
白日的殘輝繞過了雕楹/丹墀上沒有了雙雙的桐影/無聊的賓客坐滿了西廂/高堂上呆坐著他們的主人/高堂上坐著喪氣的主人/叮東,叮東/這鼓手與眾不同——/懲斥了國賊/庭辱了梟雄/這鼓手與眾不同/叮東,叮東/真個與眾不同/真個與眾不同!
這是聞一多先生發表於1925年3月10日《小說月報》上的長詩《漁陽曲》中最後三節。禰衡佯狂擊鼓罵曹,“懲斥了國賊,庭辱了梟雄”,最後被曹操借黃祖之手而加害。禰衡的身上有著一股哪怕玉石俱焚、哪怕殺身也要成仁的英傑之氣,聞一多先生那名垂千古的《最後一次講演》又何嚐不是聞一多版的“擊鼓罵蔣”呢?
現在我們終於明白聞一多先生為什麼在李公樸先生的追悼大會上,麵對國民黨特務的手槍會拍案而起,會厲聲質問“這裏有沒有特務?你站出來!是好漢的站出來”,會無情地斥罵“某集團”殺害李公樸先生是“無恥”,會斷言“曆史上沒有一個反人民的勢力不被人民毀滅的”,會大膽地將**與希特勒、墨索裏尼相提並論,會預言“我們的光明就要出現了,我們的光明,就是反動派的末日”!
聞先生的血管裏流淌的是就是荊軻的血啊!聞先生胸膛裏跳動的就是堯舜的心啊!這就是大恨大愛的聞先生啊!
隻可惜聞先生的“我們隨時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真的成了讖語,隻可歎聞先生“誰的血是荊軻聶政的血”也成了讖語!這倒讓我想起了譚嗣同的那句名言:“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什麼樣的人才是中國人?譚嗣同、聞一多為我們做出了回答!
值此聞先生殉難六十一周年之際,謹以此文獻給大恨大愛的聞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