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少的樂趣·更多的恐慌】
一個人倘若需要從思想中得到快樂,那麼他的第一個就是學習。
我們這個國家裏,隻有很少的人覺得思想會有樂趣,卻有很多的人感受過思想帶來的恐慌,
所以現在還有很多人以為,思想的味道就該是這樣的。
【最大的同情】
某個人被剝奪了學習、交流、建樹這三種快樂,仍然不能得到我最大的同情。
這種同情我為那些被剝奪了“有趣”的人保留著。
假如一個人每天吃一樣的飯,幹一樣的活,再加上把八個樣板戲翻過來倒過去地看,
看到聽了上句知道下句的程度,就值得我最大的同情。
【參差多態·單調機械】
我最羅素先生的一句話:“須知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
大多數的參差多態都是敏於思索的人創造出來的。
當然,我知道有些人不我們的意見。他們必然認為,單一機械,乃是幸福的本源。
在生活的其他方麵,某種程度的單調、機械是必須忍受的,但是思想決不能包括在內。
胡思亂想並不有趣,有趣是有道理而且新奇。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些人完全拒絕新奇。
【智慧產物·丸子·工具】
能夠帶來思想快樂的東西,隻能是人類智慧至高的產物。
比這再低一檔的東西,隻會給人帶來痛苦;而這種低檔貨,就是出於功利的種種想法。
知識雖然可以帶來幸福,但假如把它壓縮成丸子灌下去,就喪失了樂趣。
當然,如果有人樂意這樣來對待自己的孩子,那不是我能管的事,
我隻是對孩子表示同情而已。
【偽痛苦·真痛苦】
還有人認為,頭腦是表示自己是個好人的工具,為此必須學會背誦一批格言、教條。
事實上,這是希望使自己看上去比實際上要好,十足虛偽。
這使我感到了某種程度的痛苦,但還不是不能忍受的。
最大的痛苦莫過於總有人想要用種種理由消滅幸福所需要的參差多態。
這些人想要這樣做,最重要的理由是道德;說得更確切些,是出於功利方麵的考慮。
因此他們就把思想分門別類,分出好的和壞的,但所用的標準很是可疑。
【高尚·一撇·低下一捺】
人應該充滿境界高尚的思想,去掉格調低下的思想。這種說法聽上去美妙,卻使我感到莫大的恐慌。
因為高尚的思想和低下的思想的總和就是我自己;倘若去掉一部分,我是誰就成了問題。
假設有某君思想高尚,我是十分敬佩的;可是如果你因此想把我的腦子挖出來扔掉,換上他的,
我絕不肯,除非你能夠證明我罪大惡極,死有餘辜。
人既然活著,就有權保證他思想的連續性,到死方休。
更何況那些高尚和低下完全是以自己的立場來度量的。
假如我全盤接受,無異於請那些善良的思想母雞到我腦子裏下蛋,
而我總不肯相信,自己的脖子上方,原來是長了一座雞窩。
【善良聰明·聰明善良】
菲爾丁曾說,既善良又偉大的人很少,甚至是絕無僅有的,所以這種腦移植帶給我的不光是善良,還有愚蠢。
在此我要很不情願地用一句功利的說法:在現實世界上,蠢人辦不成什麼事情。
我自己當然希望變得更善良,但這種善良應該是我變得更聰明造成的,而不是相反。
赫拉克利特早就說過,善與惡為一,正如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條路。
不知道何為惡,焉知伺為善?所以他們要求的,不過是人雲亦雲罷了。
【智能·愚蠢】
現在我認為,愚蠢是一種極大的痛苦;降低人類的智能,乃是一種最大的罪孽。
所以,以愚蠢教人,那是善良的人所能犯下的最嚴重的罪孽。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決不可對善人放鬆警惕。
假設我被大奸大惡之徒所騙,心理還能平衡;而被善良的低智人所騙,我就不能原諒自己。
一般人認為,善良而低智的人是無辜的。假如這種低智是先天造成的,我同意。
但是人可以發展自己的智力,所以後天的低智算不了無辜——再說,沒有比裝傻更便當的了。
我的結論是:假設善惡是可以判斷的,那麼明辨是非的前提就是發展智力,增廣知識。
我現在當然有自己的善惡標準,而且我現在並不比別人表現得壞。
【善良·邪惡】
我認為低智、偏執、思想貧乏是最大的邪惡。
按這個標準,別人說我最善良,就是我最邪惡時;別人說我最邪惡,就是我最善良時。
當然我不想把這個標準推薦給別人,但我認為,聰明、達觀、多知的人,比之別樣的人更堪信任。
【封鎖·鉗製·灌輸·扼殺】
我們這個民族總是有很多的理由封鎖知識、鉗製思想、灌輸善良,
因此有很多才智之士在其一生中喪失了學習、交流、建樹的機會,沒有得到思想的樂趣就死掉了。
無數人的才智就此被扼殺了。
我所看到的事實是,這種想法一直在實行中,也就是說,對於現實世界的問題,從愚蠢的方麵找辦法。
【萬古長·殘羹炙】
古人曾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但我有相反的想法。
假設曆史上曾有一位大智者,一下發現了一切新奇、一切有趣,
發現了終極真理,根絕子一切發現的可能性,我就情願到該智者以前的年代去生活,
這是因為,假如這種終極真理已經被發現,人類所能做的事就隻剩下了依據這種真理來做價值判斷。
【大灰狼·母兔子】
我認為,在人類的一切智能活動裏,沒有比做價值判斷更簡單的事了。
假如你是隻公兔子,就有做出價值判斷的能力——大灰狼壞,母兔子好;然而兔子就不知道九九表。
此種事實說明,一些缺乏其他能力的人,為什麼特別熱愛價值的領域。
倘若對自己做價值判斷,還要付出一些代價;對別人做價值判斷,那就太簡單、太舒服了。
講出這樣粗暴的話來,我的確感到羞愧,但我並不感到抱歉。
【罪惡而傷·恩惠而生】
在一切價值判斷之中,最壞的一種是:想得太多、太深奧、超過了某些人的理解程度是—種罪惡。
我們在體驗思想的快樂時,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不幸的是,總有人覺得自己受了傷害。
誠然,這種快樂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體驗到的,但我們不該對此負責任。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取消這種快樂,除非把卑鄙的嫉妒計算在內
這世界上有人喜歡豐富,有人喜歡單純;
我未見過喜歡豐富的人妒恨、傷害喜歡單純的人,我見到的情形總是相反。
假如我對科學和藝術稍有所知的話,它們是源於思想樂趣的浩浩江河,
雖然惠及一切人,但這江河決不是如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樣,為他們而流,
正如以思想為樂趣的人不是為他們而生一樣。
【思維·道德】
對於一位知識分子來說,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精英更為重要。
人當然有不思索、把自己變得愚笨的自由;對於這一點,我是一點意見都沒有的。
問題在於思索和把自己變聰明的自由到底該不該有。
喜歡前一種自由的人認為,過於複雜的思想會使人頭腦昏亂,這聽上去似乎有些道理。
【幸福·痛苦·感謝】
當然,我最感謝的是那些寫了好書的人,
比方說,蕭伯納、馬克。吐溫、卡爾維諾、杜拉斯等等,
但對那些寫了壞書的不怨恨。
作為一個有過幸福和痛苦兩種經曆的人,
我期望下一代人能在思想方麵有些空間來感到幸福,而且這種空間比給我的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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