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永遠快樂”這句話,不但渺茫得不能實現,並且荒謬得不能成立。快過的決不會永久;我們說永遠快樂,正好像說四方的圓形,靜止的動作同樣地自相矛盾。
2。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吃講究的飯事實上隻是吃菜,正如討闊佬的小姐,宗旨倒並不在女人。
3。把飯給自己有飯吃的人吃,那是請飯;自己有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那是賞麵子。交際的微妙不外乎此。反過來說,把飯給予沒飯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無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賞麵子就一變而為丟臉。
4。把整個曆史來看,古代相當於人類的小孩子時期。先前是幼稚的,經過幾千百年的長進,慢慢地到了現代。時代愈古,愈在前,它的曆史愈短;時代愈在後,他積的閱曆愈深,年齡愈多。所以我們反是我們祖父的老輩,上古三代反不如現代的悠久古老。這樣,我們的信而好古的態度,便發生了新意義。我們思慕古代不一定是尊敬祖先,也許隻是喜歡小孩子,並非為敬老,也許是賣老。
5。有一種人的理財學不過是借債不還,所以有一種人的道學,隻是教訓旁人,並非自己有什麼道德。
6。人生據說是一部大書。 假使人生真是這樣,那麼,我們一大半作者隻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了一大堆,書評一篇寫完交卷。
7。考古學提倡發掘墳墓以後,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和遺物都暴露了;現代文學成為專科研究以後,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將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發掘而暴露了。被發掘的喜悅使我們這些人忽視了被暴露的危險,不想到作品的埋沒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虛名。假如作者本人帶頭參加了發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償失,“自掘墳墓”會變為矛盾統一的雙關語:掘開自己作品的墳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墳墓。
8。 “致身於國”、“還政於民”等等佳話,隻是語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說交付出去,其實隻仿佛魔術家玩的飛刀,放手而並沒有脫手。
9。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裏的砂礫或者出魚片裏示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10。學國文的人出洋“深造”聽來有些滑稽。事實上,惟有學中國文學的人非到外國留 學不可。因為一切其他科目像數學、物理、哲學。心理。經濟,法律等等都是從外國港灌輸進來的,早已洋氣撲鼻;隻有國文是國貨土產,還需要處國招牌,方可維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國剝削來的錢要換外彙,才能保持國幣的原來價值。
11。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
12。方鴻漸還想到昨晚那中國館子吃午飯,鮑小姐定要吃西菜,說不願意碰見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門麵還像樣的西館。誰知道從冷盤到咖啡,沒有一樣東西可口: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淇淋倒是熱的;魚像海軍陸戰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會長時期伏在水裏;除醋外,麵包、牛肉、紅酒無一不酸。
13。當著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
14。 張先生跟外國人來往慣了,說話有個特征--也許在洋行、青年會、扶輪社等圈子裏,這並沒有什麼奇特--喜歡中國話裏夾無謂的英文字。他並無中文難達的新意,需要借英文來講;所以他說話裏嵌的英文字,還比不得嘴裏嵌的金牙,因為金牙不僅妝點,尚可使用,隻好比牙縫裏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
15。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隨便應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汙吏,納賄幾千萬,而決不肯偷人家的錢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