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些人畢生追求的就是有些人與生俱來的。在生命完結的時候，有些人得到了他們畢生追求的東西，有些人卻失去了他們與生俱來的東西。

2、她卻是什麼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於讀熟了的一般，能夠滔滔背誦；我的舉動，就如有一張我所看不見的影片掛在眼下，敘述得如生，很細微，自然連那使我不願再想的淺薄的電影的一閃。

3、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4、在我生存時，曾經玩笑地設想：假使一個人的死亡，隻是運動神經的廢滅，而知覺還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誰知道我的預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證實這預想。

5、讓別人過得舒服些，自己沒有幸福不要緊，看到別人得到幸福，生活也是舒服的。

6、而忽而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後麵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

7、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便發生什麼事，於我也毫無關係了。“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於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是和討飯的女人說活，也是萬不可省的。

8、美國人說，時間就是金錢。但我想：時間就是性命。無端的空耗別人的時間，其實是無異於謀財害命的。

9、誠然，“無毒不丈夫”，形諸筆墨，卻還不過是小毒。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10、“不恥最後”。即使慢，馳而不息，縱會落後，縱會失敗，但一定可以達到他所向的目標。

11、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裏。隻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12、我寄你的信，總要送往郵局，不喜歡放在街邊的綠色郵筒中，我總疑心那裏會慢一點。

13、但人應該死在哪裏呢？我先前以為人在地上雖沒有任意生存的權利，卻總有任意死掉的權利的。現在才知道並不然，也很難適合人們的公意。

14、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後接著還是春，胡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於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15、巨大的建築，總是由一木一石疊起來的，我們何妨做做這一木一石呢？

16、描寫病態社會的不幸人們，解除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並為新文化運動呐喊。

17、真正的強者不是因為某件事而壯烈的死去，而是因為某件事而卑微的活著。

18、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麼離奇，心裏是這麼蕪雜。一個人做到隻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

19、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麼，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

20、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隻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21、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

22、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麵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裏轉，長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轉，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

23、所謂“雅人”，原不是一天雅到晚的，即使睡的是珠羅帳，吃的是香稻米，但那根本的睡覺和吃飯，和俗人究竟也沒有什麼大不同；就是肚子裏盤算些掙錢固位之法，自然也不能絕無其事。但他的出眾之處，是在有時又忽然能夠“雅”。倘使揭穿了這謎底，便是所謂“殺風景”，也就是俗人，而且帶累了雅人，使他雅不下去，“未能免俗”了。若無此輩，何至於此呢？所以錯處總歸在俗人這方麵。

24、倘使少年們受了感動，要來模仿他，他就先得在普通學校卒業之後，或進大學，再應文官考試，或進陸軍學校，做到將官，於是武的呢，準備被十二金牌召還，死在牢獄裏；文的呢，起兵失敗，死在蒙古人的手中。

25、看到白臂膀，立刻想到豐乳肥臀，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思想隻能在這一點如此躍進。

26、我其實還敢站在前線上，但發現當麵稱為“同道”的，暗中將我作傀儡或從背後槍擊我，卻比敵人所傷更其悲哀。

27、我早先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逝去了？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臥的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雖然是悲涼飄渺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

28、我想，普遍、永久、完全，這三件寶貝，自然是了不得的，不過也是作家的棺材釘，會將他釘死。

29、生命是以時間為單位的，浪費別人的時間等於謀財害命；浪費自己的時間，等於慢性自殺。

30、描神畫鬼，毫無對證，本可以專靠了神思，所謂‘天馬行空’似的揮寫了，然而他們寫出來的，也不過是三隻眼，長頸子，就是在常見的人體上，增加了眼睛一隻，增長了頸子二三尺而已。

31、內既堅實，則外界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種惡口，當亦如秋風一吹，青蠅絕響。

32、走上人生的旅途吧。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麵前才有路。

33、讓別人過得舒服些，自己沒有幸福不要緊，看見別人得到幸福生活也是舒服的。

34、做一件事，無論大小，倘無恒心，是很不好的。而看一切太難，固然能使人無成，但若看得太容易，也能使事情無結果。

35、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梁時，中國便永遠是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支毫毛！

36、希望是什麼？是娼妓。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你的青春，她就拋棄你。

37、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38、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是將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

39、空談之類，是談不久，也談不出什麼來的，它始終被事實的鏡子照出原形，拖出尾巴而去。

40、如果痛苦換來的是結識真理、堅持真理，就應自覺的欣然承受，那時，也隻有那時，痛苦穿掘著靈魂的深處，使人受了精神底苦刑而得到創傷，又即從這得傷和養傷和愈合中，得到苦的滌除，而上了蘇生的路。

41、他的性格，在我的眼裏和心裏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並不為許多人知道。

42、泥土和天才比，當然是不足齒數的，然而不是堅苦卓絕者，也怕不容易做；不過事在人為，比空等天賦的天才有把握。這一點，是泥土的偉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

43、明言著輕蔑什麼人，並不是十足的輕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44、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們快意於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45、幼稚對於老成，有如孩子對於老人，決沒有什麼恥辱；作品也一樣，起初幼稚，不算恥辱的。

46、撒一點小謊，可以解無聊，也可以消悶氣；到後來，忘卻了真，相信了謊。也就心安理得，天趣盎然了起來。

47、真的猛士，敢於麵對慘淡的人生，敢於直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與幸福者？

48、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有了“悠哉遊哉，聊以足歲”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屨，又哪有吸煙品茗，吟詩作文的閑暇。

49、“急不擇言”的病源，並不在沒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時候沒有想。

50、三種人對待錢的態度；曾經有錢的人想複古，現在有錢的人想維持現狀；現在沒錢的人想改革。

51、我願意隻是黑暗，或者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隻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

52、隻看一個人的著作，結果是不大好的：你就得不到多方麵的優點。必須如蜜蜂一樣，采過許多花，這才能釀出蜜來。倘若叮在一處，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

53、社會上崇敬名人，於是以為名人的話就是名言，卻忘記了他所以得名是那一種學問和事業。

54、從生活窘迫過來的人，一到了有錢，容易變成兩種情形：一種是理想世界，替處同一境遇的人著想，便成為人道主義；一種是甚麼都是自己掙起來，從前的遭遇，使他覺得甚麼都是冷酷，便流為個人主義。我們中國大概是變成個人主義者多。

55、有時候仍不免呐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裏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

56、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裏的蛀蟲，許多事都敗在他們手裏。因此，就有時會使我感到寂寞，我的確常常感到焦煩，但力所能做的，就做，而又常常有“獨站”的悲哀。

57、我三十歲不到牙齒就掉光了，滿口義齒。我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我的生命，倒不盡是為了我的愛人，大半是為了我的敵人，我自己知道，我並不大度。

58、真也無怪有些慈悲心腸人不願意看野史，聽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裏受傷，永不全愈的。殘酷的事實盡有，最好莫如不聞，這才可以保全性靈，也是“是以君子遠庖廚也”的意思。

59、巨大的建築，總是由一木一石疊起來的，我們何妨做做這一木一石呢？我時常做些零碎事，就是為此。

60、喜劇是把沒有價值的東西撕給別人看，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給別人看。

61、我先前總以為人是有罪，所以槍斃或坐監的。現在才知道其中的許多，是先因為被人認為‘可惡’，這才終於犯了罪。

62、於是大小無數的人肉的筵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

63、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

64、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

65、冰的針刺著我的靈魂，使我永遠苦於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還很多，我也還沒有忘卻翅子的扇動，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

66、第一是生活，第二是生活，第三還是生活，沒有生活，愛便沒有附麗。

67、現在的所謂教育，世界上無論哪一國，其實都不過是製造許多適應環境的機器的方法罷了。

68、凡對於以真話為笑話的，以笑話為真話的，以笑話為笑話的，隻有一個方法：就是不說話。於是我從此盡量少說話。

69、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70、其實即使是天才，在生下來的時候的第一聲啼哭，也和平常兒童的一樣，決不會就是一首好詩。

71、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72、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隻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73、人世間真是難處的地方，說一個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話，但說他“深於世故”，也不是好話。

74、譬如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隻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裏，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

75、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

76、認真會是人的致命傷的麼？至少，在那時以至現在，可以是的。一認真，便容易趨於激烈。發揚，則送掉自己的命；沉靜著，又齧碎了自己的心。

77、這裏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78、什麼是路？就是從沒有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隻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

79、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個奪取它的生存。

80、我自己覺得我的記憶好像被刀刮過了的魚鱗，有些還留在身體上，有些是掉在水裏了，將水一攪，有幾片還會翻騰，閃爍，然而中間混著血絲，連我自己也怕得因此汙了賞鑒家的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