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那年暑假,她再回老家,父親仍然為她準備了一個敞口的瓶子,裏麵盛裝的,仍是那種黏黏稠稠的黃綠色糊糊。父親囁嚅著,其實管用的……真的管用。父親挽起自己的褲角,指著一道幾乎不能夠辨認的疤痕說,看到了嗎,去年秋天落下的疤,當時很深很長……現在不使勁看,你能認出來嗎……我這還沒天天抹呢。
她長得很漂亮。可是左邊的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那時她還小。父親推著獨輪車,把她放在車筐的一側。田野裏到處是青草的香味,她坐在獨輪車上唱著歌。後來她聽到山那邊響起“哞——”的一聲,她站起來觀望,車就翻了。
那天很多村人對她父親說,怎麼不小心一點呢?這麼小的孩子。
她喜歡唱歌和跳舞。小時候在村人麵前唱唱跳跳,便有村人誇她,唱得好哩,妮子,長大做什麼啊?她就會自豪地說,電影演員。
她慢慢地長大著。長到一定的年齡,便意識到自己的臉上,有一道難看的疤。從此她不在外人麵前唱歌。因為她怕別人問她,長大後幹什麼。
後來她去遙遠的城市讀大學。她讀的是與“演員”毫不相關的專業。但有那麼一個機會,她還是去試了試某電影學院的外招。結果,和她想象的完全一樣,她被淘汰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道疤痕。
大二暑假回家的時候,父親為她準備了一個小的敞口瓶,瓶子裏裝著一種黃綠色的黏稠的糊。父親說,這是他聽來的偏方,裏麵的草藥,都是他親自從山上采回來的。聽說抹一個多月,疤就會去了呢!父親興奮著,似對自己的話,深信不疑。
她開始往自己的疤上塗那黏稠的糊糊。每天她都會照一遍鏡子,但那疤卻一點兒也沒有變淡。暑假裏的某一天,有幾位高中同學要來玩,早晨,她沒有往眉骨上抹那黏糊。父親說怎麼不抹了呢,她說有同學來玩,父親說有同學怕什麼,她說今天就不抹了吧。可是父親仍然固執地為她端來那個敞口瓶,說,還是抹一點吧。那一瞬間她突然很煩躁,她厭惡地說不抹了不抹了,伸手去推擋父親的手。瓶子掉到地上,啪一聲,裂得粉碎。
父親的表情也在那一刻,變得粉碎。還有她的希望。
以後的好幾天,她沒有和父親說話。有時吃飯的時候,她想對父親說對不起,但她終究還是沒說。她的性格,如父親般固執。
回到學校,她的話變得少了。她總是覺得別人在看她的時候,先看那一道疤。她搜集了很多女演員的照片,她想在某一張臉上發現哪怕淺淺的一道疤痕。但所有的女演員的臉,全都是令她羨慕的光滑。
她變換了發型。幾綹頭發垂下來,恰到好處地遮蓋了左邊的眉骨。她努力製造著人為的隨意。
那一年她戀愛了。令她納悶的是,男友喜歡吻她的那道疤。
大三那年暑假,她再回老家,父親仍然為她準備了一個敞口的瓶子,裏麵盛裝的,仍是那種黏黏稠稠的黃綠色糊糊。父親囁嚅著,其實管用的……真的管用。父親挽起自己的褲角,指著一道幾乎不能夠辨認的疤痕說,看到了嗎,去年秋天落下的疤,當時很深很長……現在不使勁看,你能認出來嗎……我這還沒天天抹呢。
看她露著複雜的表情,父親忙解釋,下地幹活時,不小心讓石頭劃的……小傷不礙事。卻又說,可是疤很深很長呢。
她特別想跟父親說句對不起,但她仍然沒說;她特別想問問當時的情況,但她終歸沒敢問。她懷疑那疤是父親自己用鐮刀劃的,她懷疑父親刻意為自己製造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疤。她害怕那真的是事實。她說不出來理由,但她相信自己的父親,會那麼做。
整整一個暑假,她都在自己的疤上仔細地抹著那黏稠的糊。她抹得很仔細,每次都像第一次抹雪花膏般認真。後來她驚奇地發現,那疤果真在一點一點地變淡。開學的時候。正如父親說的那樣,不仔細看,竟然看不出來了。
可是她突然,不想當演員了。
星期六晚上她和男友吻別,男友竟尋不到那道疤痕。男友說,你的疤呢?
她笑笑,說,沒有疤了。
其實,她知道,那道疤還在。
疤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