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沒有冰箱的時候,家家戶戶都用一個碗櫥。碗櫥靠牆的那一麵是木頭的,其他的三麵則是紗窗,這樣空氣可以流通,隔夜的剩菜才不會悶壞。
完全不記得夏季裏吃完飯還有剩菜的事情了,大約總是算好了量才來燒的,偶爾剩菜留著過夜,37度的炎熱裏,第二天一定是變質倒掉的。其他的季節裏,剩菜應該是常有的事,可是我也不大記得自己吃隔夜菜這樣的事了。
我們家裏,一桌子的嘴,大多都是刁的。從前家裏錢不大夠用的時候,爸爸也總是會在每個星期天理好一個奶油包頭以後到咖啡館裏去坐一坐的。講這種派頭的人,當然是不吃剩菜的。
媽媽是來自一個大家庭的最小的孩子。我們廣東人講“拉女拉心肝”,外婆寵得她這個“拉女”一塌糊塗,她自然是有一張刁嘴的。
至於我呢,有一年爸爸媽媽送我到外地的姨媽家裏去,可是我麵對一桌生蔥和黑乎乎的醬就是不肯動筷,還要擺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來。表哥看不下去,說我“一看就是一個刁小三”。
隻有哥哥好一些,他是個不甚挑剔的人,舊的衣服改一改,他也不介意穿,吃剩菜他也肯的。隻是一個正在長身體的男孩,總是要多吃一點好東西的。在這樣的家裏,吃剩菜的就隻有奶奶了。
那時一點可憐的食油是要憑票才能買的。因為大陸的油不夠用,姨媽從外國回來的時候,除了送其他的東西,還特地接濟每家一瓶油。沒有用油炒過的菜,隔了一夜,實在難以下咽。我們的筷子,總是掠過盛著隔夜菜的那個碗,隻顧伸去挾新鮮剛煮的菜。而剛剛從廚房裏煮完一餐出來的奶奶,將就著剩菜,慢慢就吃完一碗飯了。她吃得很安靜,沒有我們偶爾吃一次隔夜菜就好像受難似的愁眉苦臉,以至於我以為奶奶煮完飯後吃剩菜是她份內的事情。
屬於奶奶份內的事情好像不止這一件。沒有冰箱的日子,每天都要去買菜。隆冬臘月的早晨,在媽媽的千呼萬喚之下,我才肯從溫暖的被窩裏伸出一個頭,外麵的天還不曾亮透呢,奶奶早已經買菜回來了,穿著那件我恨死掉了的舊棉襖。
我恨那件深藍色的舊棉襖,是有緣由的。有時奶奶買菜回來就急著送我去上學,我嫌那件棉襖太難看了,一定要奶奶換了才肯讓她送我去。老師家訪的時候,家人把這件事給我揭發了。老師就在班上批評我,說我功課雖然好,可是思想不夠好。
我不承認自己思想不好,隻會去恨奶奶和那件舊棉襖。可是恨了兩天我就不恨了。因為奶奶的菜不僅做得好吃,而且做的時候很好玩,像是遊戲似的。我在邊上看得著了迷,就忘了自己還在生氣,不知不覺插手跟著奶奶一起玩了。
奶奶把大塊的豬肉切成丁,用佐料拌勻了來做香腸。她在香腸衣的口上放一隻漏鬥,漏鬥裏麵放滿了肉丁,把肉塞到腸衣裏麵去了。一根腸衣塞滿的時候,就用粗線把兩頭紮緊了,再找來一根針,在香腸上“噗噗”地刺出許多小孔。然後把香腸吊在陽台太陽曬不到的地方,說香腸是要這樣風幹的。
過了幾個禮拜,胖胖軟軟的香腸變成僵頭僵腦一個個“小老頭”,這下就可以吃了。奶奶把香腸放在米裏一同煮了,飯燒好的時候,香腸也熟了。這樣煮出來的飯,真是香極了。奶奶把紅色的香腸切成薄片在白色的盤子上鋪了一圈又一圈的,看著就讓人口水流下來了。那樣的一頓飯一家人吃得好開心,隻是奶奶究竟吃了幾片香腸呢?好象沒有人去關心。
其實奶奶也不是不懂得吃好東西的人。夏天裏她脫下平常煮飯穿的舊衣服,換上一套青黑色的香紋衫,衣襟上塞一條手帕,腳上換一雙黑色的緞子鞋,這就帶我上街去。有時候我們去凱司令吃奶油蛋糕,有時候我們也去泰昌吃冰激淋。路過陝西路上那片黑色的竹籬笆的時候,常會看見一個比奶奶還老的老太坐在地上賣白蘭花。奶奶買了花給我別在衣服的扣子上,一下子我們兩個人就變香了。奶奶的心情更加好起來,跟我說從前的事:“爺爺常帶我去吃大菜,我連大菜裏的鐵扒雞都會做!”
我從來沒有吃過鐵扒雞,很想知道那雞怎麼好吃法。可是爺爺一早就不在了,生傷寒死的。奶奶24歲就守了寡,也沒有動再嫁的念頭。爺爺留下的錢用完的時候,奶奶也出去工作過。現在奶奶老了,沒有了工作。我想,如果奶奶也沒有爸爸的話,是不是就要像那個老太太一樣大熱天裏到外麵去擺攤賣花了呢。走完那麵高高的籬笆牆的時候,我回過頭去望一望那個坐在地上的老太,心裏莫名擔憂起來,把奶奶的手攥得更緊些了。
奶奶沒有工作,我不知道她買奶油蛋糕和冰激淩的錢是從哪裏來的。我聽媽媽說,奶奶當年辦的是退職,不是退休。大人說退職就是一次性地拿一筆錢,退休就是每個月可以拿退休金。在媽媽的解釋裏,仿佛我們家的錢不夠用是跟奶奶選擇了退職而不是退休有關連的。
奶奶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所以媽媽總說家裏不夠錢用。既然家裏不夠錢用,那我就不要開口買那個金發碧眼的洋娃娃好了,下趟姨媽再回國的時候說不定會帶一個給我呢。
我從不隨便開口問大人要錢,因為我怕被拒絕的難堪,可是難堪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
奶奶大概真的用光了全部的錢,我聽見她在那裏問爸爸要每個月的零用錢。爸爸支吾著不肯給,說去問媽媽要;媽媽也不給,說去問自己的兒子要吧。三個大人就這樣一直僵持到夜裏。
那天夜裏下雨了,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聽到半夜時,野貓出來了。它們在弄堂裏玩著玩著就打起架來,一陣狂亂的撕咬聲以後,受傷的野貓號哭起來,哭聲非常淒慘。我躲在被子裏緊張地豎起耳朵,再三確認那是野貓的哭聲而不是奶奶的,才把懸著的心放下來。可是眼淚還是流出來了,順著臉頰一直滾到耳朵裏麵去。
“快快長大就好了。”我跟自己說:“長大就可以賺錢給奶奶零用了。”
我們吃著奶奶做的新鮮好吃的菜長大了,奶奶吃著我們吃剩下的隔夜菜變老了。哥哥開始工作的時候,馬上給了奶奶零用錢。奶奶拿了錢就即刻去煙紙店買香燭來祭拜爺爺,回家時卻發現錢找錯了。好多年沒有去買過東西,香燭的價錢跟從前已經不一樣,連錢的樣子也變掉了。
那天哥哥把老糊塗的奶奶不認得錢的事當成笑話講給我聽,我笑得眼淚也掉了出來。用手去擦眼淚的時候,卻發現那些眼淚怎麼擦來擦去擦不幹的。
“爸媽其實也不是沒鈔票。”我問他:“為啥就不肯給奶奶一點零用呢?”哥哥不笑了,長久沉默著。
哥哥那時的經濟其實也是緊的,工資不多,又要籌辦婚事。爸爸把單位裏分的另一套房子給了他,其他的事情就全部讓他自己操辦。他勉強辦齊了結婚必備的東西,卻再也不夠錢給新娘買首飾了。
婚禮的酒席上,奶奶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把新娘子叫過去,然後哆哆嗦嗦地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條又粗又長的金項鏈來給孫媳婦戴上。那個沉甸甸的金墜子把一桌子的人都嚇了一跳,不知道天天吃隔夜菜的奶奶還藏著這樣的好東西,我們從來沒有聽她提起過的呀?
等到我要出國的時候,奶奶老得更糊塗了。她看我一天到晚忙進忙出,也不知道我是在幹什麼。及至我買定兩隻大箱子,把自己的一家一當都裝進去的那一刻,奶奶才發覺我要出遠門了。
“阿寒,你要去哪裏啊?”
“我要出國去讀書啊!”我對著她的耳朵大聲說。
“什麼,你大學都畢業了,還要去讀書?”奶奶抬起頭來看看我,恍恍地笑著,“你騙我啦,你是想出去找男孩,是不是啊?”
“不是找男孩,”我笑著對著她的耳朵更大聲地叫,“我是出國去讀研究生啊!”
“奶奶,”哥哥笑嘻嘻地插話進來,他也對著奶奶的耳朵大叫,“阿寒是回香港去擺地攤賣衣服啊!”然後他回頭跟我說,“不要去跟奶奶講啥‘研究生’,她老了,搞不懂。”
“是回香港嗎?你們這些人又來騙我了。”奶奶將信將疑,抬起一張因為年老而變得像孩童一樣天真的臉來打量大笑著的我們倆。
“是什麼都好啦,”奶奶一邊說,一邊把手上的戒指退下來遞給我,“收好這隻戒指吧,足金的哦,肚子餓的時候,都可以換兩餐飯來吃。”
我是手心裏握著奶奶從手指上摘下來的戒指上出租車的,那隻戒指上還留著奶奶的體溫。可是等我賺到錢的時候,奶奶已經不需要零用錢,連醫生也不需要了,我隻來得及給奶奶買了大紅的壽衣。
那一年我回國的第二天,奶奶就終老了。沒有什麼可搶救的,身體裏所有的機器都老得壞掉,全身的血管都爆裂了。
出國這些年,我一邊討生活,一邊等著我鍾意的男仔來找我。我終於等到他,開始學著煮飯給他吃了。是奶奶留下的遺傳嗎,從來不喜歡煮飯的我,一旦學著燒起菜來,很快就有模有樣了。
現在的家裏,隻要不要求吃魚翅和熊掌,錢是不會不夠用的。冰箱當然是必備的東西,然而剩菜也還是常有的。飯桌上,我把新鮮燒好的菜推到對麵去,把剩菜放在自己的麵前。看到對麵的人吃得很香的樣子,我的心裏滿是欣慰。
我想起小時候的飯桌來,那時奶奶吃著隔夜菜,她心裏有的,原來不是苦啊。這樣想著,沉重了許多年的心,仿佛有些釋然,可是眼淚還是湧上來了。
我放下筷子站起來,假裝去看看外麵的天氣。天空裏無聲地下著密密的鵝毛大雪,什麼時候外麵的世界已經蓋上了一層皚皚的白雪。遠處的群山,窗外的樹林,都安安靜靜地站在雪地裏,鄰人的屋頂上,依稀有青煙嫋嫋升起。這一切看上去是那麼祥和又單純,最初上帝造人,他剛剛忙停當的時候,世界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吧。
我久久看著門前的那條小路,白色小路彎彎地一直延伸到天邊去了。淚眼朦朧裏,我怎麼分明看見奶奶從小路的那頭走過來,她穿著那件藍色的舊棉襖,兩手挽著沉沉的菜籃子,慢慢地走回家裏來……
奶奶,奶奶,你是不是來告訴我,那時你沒有工作也沒有錢,那是你唯一可以用來愛我們的方式。我現在知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