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美麗的標本。躺在這個冰冷的玻璃櫃中已經整整五百年。
五百年前她用她的聲音從巫師那裏換取了魔法,請他把自己製成一個愛情標本,等她的愛人前來將她相認。施法的時候巫師對她說:“你將躺在這個神奇的玻璃櫃中五百年,誰也不能將你帶走。五百年以後,你等的那個人會經過這裏。如果那時他將你認出,喚了你的名字,你就可以打開這個櫃子,從此跟他遠走天涯永不分離。如果他沒有叫你的名字,你將化為一堆灰燼,永世不得托生為人。”
她微笑著說:“他一定可以認出我的,請大師施法吧!”
她把雙手合在心上,露出一個最美麗的微笑,那是他曾經迷戀過的神情。她想他一定能一眼把自己認出,因為他曾那樣溫柔地在她耳邊說過——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永遠也不會忘記。
巫師搖搖頭對她說:“你必須承受很大的痛苦才能使法力生效,你的神情會因為承受不了那種痛苦而變得可怕,你就是做出再美麗的微笑也沒有用的。”
她依然笑著說:“來吧,我不怕。我一定會保持住這個微笑的,他說過,他喜歡我笑的樣子。”
巫師再次搖頭,卻不再說什麼。於是開始施法。頃刻間她如五雷轟頂般一陣劇痛從頭至腳而下,她疼得幾乎要跳起來,但是她強忍著疼痛,一動不動。一會又如千萬條小蟲在她的身體裏噬咬一般,直鑽進她的心裏麵去,讓她忍不住要撕扯自己的胸膛;一會又象躺在油鍋裏煎熬一般,炙熱難當;一會又象進了冰窖一樣寒冷刺骨……但她依然沒有動,頭上的汗珠滾滾而落,在瞬間又凝結成冰。
一切都過去了,她感到身體漸漸地變得僵硬麻木,繼而什麼知覺也沒有了。而她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那個笑容,始終不曾動過分毫。她看見巫師的眼裏閃著驚奇,她知道她勝利了。
巫師合上蓋子,然後就離開了,再也沒有來過。
於是她就躺在這個巨大的玻璃櫃裏安靜地等著她的愛人前來把她相認,她知道他一定會來的,一定會把她認出。那時她就可以跟他永不分離——一想到這裏,她的心中就充滿了希望,五百年的等待變得那麼短暫輕飄,不值一提。
……五百個寒冬酷暑終於過去,一個美麗的秋日下午,她聽到一種久違了的腳步聲向她走來。她的心狂跳起來,她知道他來了!那個等待了五百年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五百年來她躺在這個玻璃櫃裏,她不知道自己成了什麼樣子,但她相信他一定會認出自己來!
他在她的麵前站定,還是以前的發,以前的臉,一點沒變。她本以為經過幾世輪回後他會改變了模樣,讓她覺得陌生。她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氣息,那是她太熟悉的味道,永遠也不會忘記。她在心中狂呼他的名字,可是他卻再也不能聽見。因為她已經把聲音給了巫師。
他定定地看著櫃中的她,眼中突然閃過一絲驚訝,仿佛想起了什麼。她一陣狂喜,她知道他快要想起來了!他一定會喚她的名字:“親愛的人!叫吧,叫我的名字!那麼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可是,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他沒有出聲,他隻是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著她,然後戀戀不舍地轉身離去。
玻璃櫃在他轉身的刹那砰然碎裂。五百年來她第一次裸露在已經陌生的空氣之中。
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身體噝噝熔化的聲音,她知道自己就要化為灰燼。魔法就要生效,自己將永世不得超升了……她在此刻突然變得安寧,對於自己的死去竟了無遺憾。她用五百年的時間終於等到了他的到來,雖然,他沒有喚她的名字,雖然他沒能讓她重生,但她看見他望著她的神情,竟無法恨他一分一毫!她知道他一定想起什麼來了的,她還是在他的記憶中存在過的……不然,他不會那樣久久地凝視著她,他的眼中不會有如許的柔情:“親愛的人,我終於等到你來看我了,終於可以帶著你最喜歡的笑容離開了……今後的日子你要好自珍重,原諒我不能陪你了…… ”
她的思維越來越模糊……她感到自己就要消失了……她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把自己化作一顆心髒的形狀,然後魂飛魄散,終於與這個世界的陰陽再無關連。
……他終於離開了那塊讓他覺得太熟悉的石頭,朝前走去。突然聽到身後一陣劇烈的碎裂聲,心中莫名地一陣劇痛!驀然回頭——那玻璃櫃和櫃中那塊人形石頭已經不見,隻剩下地上一堆小小的灰燼,象極了一顆心。他狂奔回去,俯身跪下,撫摸著那堆還殘存著溫熱的灰燼,眼淚悽然滴落。 是的,他想起來了——很久以前,他曾對一個女人說:我有一顆石頭心。
女人說:來生,我會做一顆石頭。 他撕下一片衣角,默默把那堆灰燼小心的包好,放入貼心的口袋。
從此一直到死,那堆灰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邊。他也從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原來,他用聲音向神明來換得輪回之後不改變模樣,好讓他的愛人在來生還能一眼把他認出。這五百年來他一直在尋找那個女人,當他看見那塊石頭的那一刻,他震驚了!那個名字在他的心中喚了無數遍,可是,縱使喊斷了肝腸,他也再不能開口…… 前生,他們無緣相守;今生,他們依然在宿命的折磨中將彼此錯過。那麼來世他們會不會有一份完滿的愛情?可是,他不會知道,她再也沒有來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