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問蘇拉:“爸爸,等我到了天堂,也會這麼孤獨嗎?”蘇拉說:“到了天堂,你就會變成人見人愛的天使。不過,天堂很冷,我們都希望你永遠留在我們身邊。”
結識圖穆卡,是在和烏幹達本地員工的一次家庭舞會上,那時我剛被派到海外兩個多月。派對設在一家中國餐廳的後花園,十幾個本地員工及其家屬都是清一色的黑人。他們率先聚到場地中間起舞,身體的扭動與口中的歡歌結合得天衣無縫,怪不得連畢加索都稱“非洲人是天生的藝術家”。大家都受到了感染,紛紛加入到翩翩起舞的行列中。
剛來的這段時間我的語言不流利,業績不突出、生活不習慣,心情一直處在低穀。我愁眉苦臉地貼牆坐著,與歡歌笑語的氣氛格格不入。
“你怎麼不去跳舞,不開心嗎?”不知什麼時候,旁邊多了一個身穿白色公主裙的女孩,卷卷的頭發紮成很多股小辮子,有些辮梢點綴了貝殼,黝黑的皮膚襯先著美麗而真誠的大眼睛。交談中,我得知她叫圖穆卡,才十二歲,是個孤兒,我的黑人同事蘇拉是她的養父。她一邊說話,一邊情不自禁地隨音樂的節拍擺動腦袋。
見我有點心不在焉,圖穆卡像個大人一樣,關切地把小手放在我的額頭試體溫。“我很好,隻是工作上有些小問題而已,別擔心。”我握住她的手,心底是隱隱的感動。她從一根辮梢上解下一枚精致的紫貝殼,放在我的手心,坦誠地注視著我:“也許它能讓你開心點兒。”
那次舞會後,我很久都沒再見到圖穆卡。那枚紫貝殼也被丟在抽屜裏,漸漸淡忘。
蘇拉一連遲到了幾次,主管問起來,他每次都說女兒病了。我們在一邊偷偷發笑:黑人就是笨,連編謊話都毫無創新。人事部門下了最後通牒,如果蘇拉再遲到一次,就要將其辭退。蘇拉終於不再遲到,除了有點魂不守舍,工作還是讓人比較滿意的。那個月底,他竟然得到了主管獎勵給他的幾萬先令(約合人民幣幾百塊錢),他眼含熱淚地邀請我們去家裏做客。我們知道,這是他給予我們的最高禮遇了。
他的妻子帕莉把方正的院落打理得幹淨整潔,還特意砍下一整枝的香蕉放在大門口,表示對貴客的最熱情的歡迎。推開屋門的刹那,我們都愣住了,長凳上由大到小坐著四個孩子,二男二女,其中就包括圖穆卡,她似乎很憔悴,嘴角生出幾顆皰疹。一看到我,圖穆卡高興地走上來牽住我的手,我彎下腰想擁抱她,蘇拉竟有點緊張地將她拉開了。
我們品嚐了當地的特產飯蕉,還喝了好幾杯帕莉自釀的香蕉酒。大家談笑風生,相處得像一家人。我開玩笑地問:“是哪個孩子經常生病啊,我可略通醫術,讓我瞧瞧好不?”
圖穆卡不好意思地笑著回答:“是我,不過你可能救不了我,因為我得的是艾滋病。”
“啊?!”幾乎所有在座的中國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包括我。我環抱著她的手臂倏地滲出冰冷的涼意來。
圖穆卡知趣地領著比她還小的妹妹退了出去,席間一片死寂。
蘇拉紅著眼圈給我們講述了圖穆卡的悲慘遭遇:她的父親是個十足的惡棍,並不知道自己已在花街柳巷染上了艾滋病,酒後照樣對圖穆卡的母親拳腳相加並強迫她和自己發生關係。不久,圖穆卡降生了,醫生判斷她大概能活到十幾歲。她四歲時父母相繼死去,好心的蘇拉收養了她,發誓要讓她在愛的氛圍裏度過短暫的生命。
然而,作為一個與生俱來的艾滋病毒攜帶者,小圖穆卡不可能得到正常人的快樂。為了增強免疫力,她每天都要吃四種不同的藥片。在學校裏,老師常朝她噴灑各種消毒水,同學做遊戲不讓她靠近,鄰居也禁止孩子和她交往……她唯一的娛樂就是坐在屋外大樹的垂藤上蕩秋千。
她曾問蘇拉:“爸爸,等我到了天堂,那裏的人是不是也躲著我,我也會這麼孤獨嗎?”蘇拉倍感心酸地吻她的額頭:“隻要你勇敢地挑戰病魔,到了天堂,你就會變成人見人愛的天使。不過,天堂很冷,我們都希望你永遠留在我們身邊。”
大家無聲地抽泣,我幾乎無法把那個曾給我試過體溫的女孩和故事裏的孩子聯係起來。我明白了為什麼在我剛要抱圖穆卡時蘇拉會阻止,他是怕不了解艾滋病的人有忌諱。
屋外傳來兩個女孩子的歡聲笑語,她們在樹藤上蕩秋千,衣裙隨風飛揚,那麼滿足,那麼陽光,她看不見死亡的陰影,對世界充滿發現的驚喜和探索的向往。
從那以後,我一有時間就帶圖穆卡去市中心玩兒。與初見她時沒什麼不同,她依然那麼天真、開朗、善解人意,盡管麵臨巨大的病痛,她卻能時常記掛別人。
一次,我在超市給她買了一小桶品客薯片,她吃了幾片就蓋回去。我問:“你不喜歡吃薯片?”她笑笑,不吭聲,用裙角把桶身擦了又擦。下午一到家她就迫不及待地打開小桶,把薯片分給哥哥和妹妹,還特意給蘇拉和帕莉留了幾片。她回過身對我說:“一直都是他們把快樂分給我,這次輪到我分給他們。”我摸摸她毛茸茸的腦袋,向她承諾,下次給大家一人一桶,我也想嚐嚐分享快樂的滋味。
圖穆卡有點臭美,喜歡在小辮子上裝飾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貝殼、彩珠、紙片、綠石頭、紅絲帶,有時會把玫瑰色的三角梅別在耳邊扮海報上的明星。我心血來潮,教她如何把三角梅碾成紅泥染指甲,後來才發現她的小黑手配有顏色的指甲一點都不好看。我笑她,她也不惱,還索性把腳趾甲也染了。
還有件奇怪的事,在她所有的貝殼裏,再也沒見第二顆紫色的貝殼。我好奇地問她,她平靜地告訴我,那晚送給我的,是她最珍愛的唯一的一枚紫貝殼,因為那是一位意大利女醫生送給她的。女醫生來自國際援助艾滋病患兒基金會,她不但送給圖穆卡很多免費的藥品,而且用心理治療幫她重新樹立生活的勇氣。她聽說圖穆卡最大的願望是看大海,就自費帶她去了東非最美的海濱城市蒙巴薩。圖穆卡被大海震懾了,她想到,大自然是如此地波瀾壯闊,而人的生命不過是滄海一粟,既然人人如此,那還有什麼好恐懼的呢?一年以後,女醫生病情惡化、奄奄一息,圖穆卡方知她已身患癌症多年。臨死前,她送給圖穆卡這枚很稀有的紫貝殼,讓她帶著自己的祝福樂觀生活,挑戰艾滋病,直麵死亡。
我把那枚非同尋常的紫貝殼交還給圖穆卡時告訴她:“你比它更讓我感到開心,可它對你卻意義深遠,好好保存它,記住醫生的話。”
圖穆卡的書包裏藏著一張她的親生父母的照片,揉得皺巴巴的,圖像也很模糊。我試探著問:“你恨他們嗎?”
“爸媽去世時。我覺得我遲早和他們一樣,像牲畜那樣被打罵受虐待,最後在沒人理會的角落作別世界……可蘇拉爸爸讓我知道了什麼是親情,女醫生讓我懂得了什麼是奉獻,今天的你又讓我了解了什麼是友誼——這一切還不夠嗎?上帝給我的夠多了,我感激這一切,我會盡力長久地開心地活著。要知道,在這個國家,很多得艾滋病的孩子連一片藥都沒吃過,就無聲無息地死了……”
我曾以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疾病的殺傷力能比得上艾滋病,它可以把一個人從精神到肉體全盤掌控,像吸血鬼那樣將人的活力和鬥誌吮吸殆盡,直至萬念俱灰,成為行屍走肉。然而,年幼的圖穆卡卻麵對曲折的遭遇,用強大的精神和毅力對抗著不治之症。她不曾控訴,不曾呻吟,反而對生命滿懷感激,試圖用快樂感染他人,如同遊曳人間的天使。
這個黑人小姑娘沿途撒下的盡是隱忍美妙的花種,它們必將絢爛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