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巨人樹身邊過了兩天,這兒沒有旅店,沒有帶著照相機的吵鬧的人群,隻有一種大教堂式的肅穆。也許是那厚厚的軟樹皮吸收了聲音造成這寂靜的吧;巨人樹聳立著,直達天頂,看不到地平線。黎明來得很早,直到太陽升得老高,遼遠天空中的羊齒植物般的綠葉才把陽光過濾成金綠色,分作一道道、一片片的光和影。太陽剛過天頂,便是下午了,緊接著黃昏也到了。黃昏帶來了一片寂靜的陰影,跟上午一樣,很漫長。
這樣,時間變了,平時的早中晚劃分也變了。我一向認為黎明在朦朧的光影中飛動,在片片陽光裏穿梭,像點點火花,卻很少喧嘩。腳下是一片積聚了兩千多年的針葉鋪成的墊子。在這厚實的絨毯上聽不見腳步聲。我在這兒有一種遠離塵世的隱居感,在這兒人們都凝神屏氣不敢說話,生怕驚擾了什麼———怕驚擾了什麼呢?我從孩提時代起,就覺得樹林裏有某種東西在活動———某種我所不理解的東西。這似乎淡忘了的感覺立即回到我的心裏。
夜黑得很深沉,頭頂上隻有一小塊灰白和偶然的一顆星星。黑暗裏有一種呼吸,因為這些控製了白天,占有了黑夜的巨靈是活的,有存在,有感覺,在它們深處的知覺裏或許能彼此交感!我和這類東西(奇怪,我總無法把它們叫做樹)來往了大半輩子。我從小就赤裸裸地接觸它們。我能懂得它們———它們的強力和古老。但是沒有經驗的人類到這兒來卻感到不安。他們怕危險,怕被關閉、封鎖起來,怕抵抗不了那過分強大的力。他們害怕,不但因為水杉的巨大,而且因為它們的奇特。在踏進森林時,巨人樹是否提醒了我們:人類在這個古老的世界上還是乳臭未幹,十分稚嫩的,這才使我們不安了呢?毫無疑問,我們死去後,這個活著的世界還要莊嚴地活下去,在這樣的必然性麵前,誰還能做出什麼有力的抵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