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後悔的人
他在一部電梯裏。
樓層是六樓，他按下了一層的按鈕，在電梯門快關閉時，一隻手伸了進來。幾乎是本能的反應，他去按了開門鍵。
來人似乎是一路小跑來的，進入電梯後還氣喘籲籲。他也嚇了一跳，腦海裏閃過無數種恐怖片裏有關電梯故障的慘劇。他覺得，這個姑娘真剽悍。
姑娘穿著墨綠色的長裙，剛好露出腳踝，腳下是一雙白色的帆布鞋。長發及腰，柔順光潔，像極了飄柔廣告裏的模特。身材苗條，側臉清秀，懷裏抱著兩本書，他瞟了一眼——《中國哲學簡史》和《在路上》。
這所大學裏漂亮姑娘本就是稀缺資源，若這姑娘不僅漂亮還愛讀書，對他來說簡直有著致命的吸引力。為此他難免多看幾眼，姑娘被多看了幾眼，便覺得他很猥瑣。於是姑娘側過臉去，嘴角抽了抽，這是一個明顯的鄙視表情，但一定要和側臉的動作結合，才能做出指桑罵槐，杯弓蛇影的效果。
就像是給一個很正經的女孩講了一個“不正經”的笑話，被人鄙視的同時還兼帶自找沒趣。然而男人多是這樣，越是拒絕，越是渴望，越是輕視，越會重視，越是艱難，越會勇敢。
他嘴角劃過一絲狡黠的微笑，然後閉上了眼睛，世界變成了一片白色。
仔細去看，用心分辨，那些白色其實是無數根並排的白線，一直延伸到沒有盡頭的遠方。
相信平行世界的科學家說，我們所在的世界，並不是唯一的。
如果世界的大小是沒有止境的，那世界的數量同樣無窮無盡。當一個人擲出一枚硬幣時，如果收獲的是硬幣的正麵，那麼一定會有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他，得到的是硬幣的反麵。
選擇硬幣正麵的同時，選擇硬幣反麵的世界就被創造了。有多少個選擇，就有多少個平行世界。無數個平行世界組成了無數條平行線，然後延伸到沒有盡頭的遠方。
每一個別人無法到達的平行世界，在他的麵前，都是一根根平行的白線，猜硬幣有兩種選擇，就會產生兩個世界，一個猜正，一個猜反。想知道是正是反，就進入這兩個世界，看猜哪個是對的，再回到自己的世界，然後做出正確的選擇。
他知道自己有預見未來的能力，並非時間的旅行者，而是世界的窺視者，不同的選擇產生不同的世界，他借由窺視別的平行世界，而預測出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人們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賣。
他對這句話嗤之以鼻。
倒不是他知道哪裏賣後悔藥，而是他覺得自己根本用不到。
他是一個注定不會後悔的人。他相信上天給他這種能力，就是要讓他去過無悔的人生。
2
電梯到了一樓，門開了。
姑娘像遊了好久才得以浮出水麵透氣的魚，迫切想離開電梯，許是走得太急，絆了一跤，整個人向前撲倒，像是要擁抱一個不存在的戀人，而懷中的書已經率先飛了出去，秀麗的臉也在這一瞬間因驚慌而扭曲，關鍵時刻，一雙手伸了過來，抱住了她，避免了她與地麵發生親密接觸，摔得七葷八素。待她站穩，這雙手即刻離開，以免自己像一個趁機揩油的小流氓。他快走兩步，彎腰撿起地上的書，轉身交還到姑娘手中。
姑娘驚魂未定，而他早已換上一副彬彬有禮的神情，剛才的猥瑣感覺也在這仗義出手之間煙消雲散，姑娘接過書，小聲道聲“謝謝”，似乎還未從方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而他已伸出手，手裏握著手機，他說：“ 你好。12級物理學，陳小天。”
姑娘低頭看了看他的手機，屏幕上是微信的掃一掃。
姑娘突然笑了。
3
她覺得他很神奇。
明明是理科男，卻很懂文藝。而且極其聰明，總能想她所想，念她所念，說是自己胃裏的蛔蟲都不為過。
她說晚上吃點啥，對麵發火鍋，正中。咖啡館裏，她看著單子想喝點啥，剛打定注意，他便開口：一杯拿鐵不加冰多加奶一勺糖，又中。電影院裏，她猶豫是《黃金時代》還是《親愛的》，他又開口，先看《黃金時代》，再看《親愛的》。
他嘴上說著親愛的，眼睛卻直勾勾盯著自己，他雙眼如炬，她雙頰發燙，那聲“親愛的”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一陣暖流湧過心裏，未必心動，一定心暖。可是暖過之後，緊接著卻是一陣酸楚。
她想起了一個人，她的男朋友。
她並沒有隱瞞，他當然也知道。她是那種冰山美人，看似不易近人，總是給那些試圖接近她的男生以疏離感。但她並非生性冷漠，隻是不願一視同仁，她覺得愛的總量是一定的，越博愛越分攤，越分攤越稀薄。她也覺得愛是需要品，像食物，像睡眠，要飽，卻不能撐。所以愛一人足矣，所有的笑容都給他。她既然心有所屬，至於旁人，當然無暇他顧。
所以她是那種滿足男人占有欲的女友，對男友春暖花開，對別人冷若冰山。
他對她很暖，而她對他也不冷，這隻能證明，此刻她的愛，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全部傾注於異地的男友，鐵板並非一塊，撬掉有隙可乘。何況她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麼高冷，而他也沒看上去那麼人畜無害。
是啊，他其實狡猾狡猾的。他堅信隻要鋤頭舞得好，沒有牆角挖不倒。他還覺得堅決拆開異地戀，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他懂得人性，也通曉人心。他知道熱愛通常是一項事業的開啟，而堅持卻往往是因為不甘心。
如何勸一個不甘心的人放棄，當然不是直接指出她的不甘心。因為人皆有逆反心理，你愈是說異地戀不靠譜，異地戀不現實，她反而愈要堅持，愈要覺得自己堅持得偉大。所以勸分異地戀的關鍵，往往卻在勸和。他一麵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一麵事無巨細地替她的豬男友辯護。
不接你電話？他一定是在考試。不回你微信？他一定是在開會。忘記了你的生日？他一定出車禍了！姑娘白他一眼，嗔怒地打了他一拳。
“你別替他辯護，我知道他不接我電話，是在打Dota。不回我微信，是在打麻將。忘記我的生日……”
說到生日，她臉上突然蒙上一層憂鬱，豬男友當然不是失憶了，忘記她的生日，也可能是因為記住了另一個女孩的生日。
“你的生日是9月28日。”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
她感到鼻子一酸，險些就眼淚盈眶。
下一刻，兩片嘴唇碰在了一起，她鼻子的酸楚勁還未過去，吃驚又上心頭。仿佛有一陣電流通過全身，閃躲的念頭和酥麻的感覺同期而至，最終如正負電荷一樣中和歸零。
她瞪大眼睛看著幾乎已與他是零距離的男孩，而他此刻卻閉上了眼睛，世界重變成一片白色。
4
他們在一起了，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新的戀情，欣欣向榮。他依然那麼善解人意，想她所想，念她所念。大學的愛情本就簡單，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自習。經常看場電影，偶爾看場演唱會。日子流暢如水，而在他的經營下，又甜美如蜜。這樣轉眼就快大四，課都上得差不多了，大學畢業往往意味著分手，因為大家從天南海北湊在一起，畢業時又要各奔東西。
他本想勸她考研，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專業，甚至可以是同一個導師。雖然他讀物理，她讀中文，但在他眼裏，全天下的考試，都簡單得如同白卷。他完全可以在共同複習的時候，潛移默化地在海量的複習資料裏劃出原題。他和她商量，可她不想讀研，家裏還催她回老家，準備公務員、事業單位一類的考試。他也理解，這幾年的二、三線城市青年，時而逃離北上廣，時而逃回北上廣，何況她一個女兒家，父母自然是希望能在身邊，做個安穩點的工作，過一種有安全感的生活。他問她是怎麼想的。她回答：“回去安穩，但平淡。留下漂泊，卻期待。”
她說得猶豫，而他也聽得若有所思。未來什麼樣，眼睛又看不見。
他隻好閉上眼睛了。
5
他們留在了大城市，兩個小年輕攜手打拚的故事雖然痛並快樂，但在他的人生劇本裏，快樂就好，痛就不需要了。
他愛她，怎麼舍得她受窮。所謂相愛，當然要長相廝守。這得有錢，還要有閑。他做證券投資，神技在手，當然有賺無賠，這樣錢閑都有，她也不用工作，做她的專職女友。貧賤夫妻百事哀，異地戀情隻有分，他解決了這兩個事情，他們的愛情在理論上本該千秋萬業，一統江湖。
可惜人無常勢，水無常形。
天天在一起，沒了距離，也沒了空間。距離產生美，小別勝新婚，每天大眼瞪小眼，上學時兩人都有各自的圈子，見麵總能資訊共享一下，他八卦他的老師，她吐槽她的同學。然而眼下雙方隻有彼此，總不能他八卦她，她吐槽他吧。兩人這麼年輕，又住在一起，自然也用不著追憶似水年華，敘舊不用，聊新沒有，要麼出去走走？大江南北，大洋大洲，反正不缺錢，這樣走一遭，一路神仙眷侶，可回來以後呢？又是周而複始，又是每天早上醒來，大眼瞪小眼。
終於摩擦不斷。
雞毛蒜皮的瑣事也能吵一整天，什麼你牙膏沒擠整齊，什麼你襪子沒洗幹淨，總之就是互相看不順眼，一天不吵兩句就不舒服。看來電影裏那句台詞是沒錯的，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太年輕就看遍世間繁華，以後還有什麼盼頭。
他不得不承認，兩人沒法過了。這似乎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多少和他們一樣曾愛得炙熱的情侶，早在畢業那一天就自然分手。他們能堅持到現在，本就是他作弊。他提出分手，姑娘當然不願，因為對他有了依賴，吵歸吵，感情總有，何況他還有錢。
他感到一種莫大的悲哀，這哪是愛情，明明是現實。這下未來什麼樣，他不用閉眼也能看見。
他隻好睜開眼睛了。
6
姑娘的手像雨刷一樣在他眼前晃，他突然醒了過來，嚇了一跳。
“剛閉眼想什麼呢？”她問。
白線編織的白潮還未散盡，有關未來的回憶還在腦中潮起潮落，姑娘看他這個樣子，不禁來氣，自相識以來，他這種放空的情況時有發生，每次問起，都說沒事，簡直騙小孩子。
然而他此刻已顧不上姑娘的情緒，剛剛的失敗讓他心裏翻江倒海，此路不通，再尋他途，想到這裏，他又閉上了眼睛，剛剛消散的白線又卷土重來。
他們留在了大城市，兩個小年輕攜手打拚。這次他吸取了上次的經驗教訓，錢要有，閑要少。不能一蹴而就，要享受在生活中奮鬥的樂趣。他神技在手，工作自然得心應手，升職，加薪，高管，辭職，創業。錢越掙越多，閑卻越來越少，他是想擠出點時間，但職場上的事，本來就身不由己。姑娘工作也忙，兩人雖住在一起，但每天加完班回到家裏，四目相對，全是疲憊。說點什麼好呢？一天遇見的事百分之八十都是工作上的事，沒意思。剩下百分之二十有意思的事，卻懶得說。都忙了一天了，回家隻想睡覺，不想說話。睡覺時也不是相擁而眠，硌得慌，要背靠背，才睡得安穩。
由於兩人都很忙，甚至忙到沒有時間吵架。但是不在爆發的衝突中死去，就在沉默的疲憊中滅亡。接下去未來什麼樣，閉上眼睛也能知道。
隻好再睜開眼睛了。
7
姑娘已經不在了，估計是生氣走掉了吧，畢竟他又“放空”了。
剛去了兩個世界，看了兩段本該截然不同的未來，可結果卻是令人沮喪的殊途同歸。
他走了兩步，找了個長椅坐下，一種有關愛情和未來的強烈挫敗感襲上心頭，令他感到煩悶異常。他攤開手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紋，他的愛情線，好像比生命線都長。
也許那句話是對的——細水長流，平淡是真。
想到這裏，他深吸口氣，再次閉上了眼睛。
他放棄了考研，也放棄了在大城市工作，和她一道，回了那座西北的小城。
小城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私企外企，隻有一堆計劃經濟時代留下的工廠，如二廠，七廠，八廠，電廠，水廠，鋼管廠……這些工廠後來又被改製重組成公司。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市政係統和事業單位也帶來了不少崗位。所以小城的大學生們基本都得到了一份有編製的工作，過著緩慢而安逸的慢節奏生活。他神技在手，自然想考什麼崗位，就考什麼崗位。他們很快安頓了下來，日子也很快安穩地過了起來。編製工作的上班時間穩定，幾乎沒有加班，法定假日一天不少，錢雖然不多，但閑也不少。
隻是多少有些孤獨，畢竟這裏不是他的家鄉。他們之間很少爭吵，也很少沉默。
然後呢？
重複的生活日複一日，早上睜開眼看見的不僅是當天，甚至是未來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他可以看透時間的神技已變得沒有多少必要，相反，他很少去窺視未來，更多的卻是在回憶過去。回憶他們剛認識的時候，菁菁校園，蔥蔥裙擺……一個人常懷舊，說明現在過得不好。每天睜眼再看見她的時候，他卻再也沒有曾經那種心跳的感覺。就像那句且損且準的話，一個人，攤開滿共兩平米，幾十年如一日，誰不會厭？
而她呢？似乎也是半斤八兩。他如雷達般精準的善解人意，從最初的驚豔，逐漸變成習慣，又從習慣，慢慢趨於平淡，最後平淡，竟變成了一絲厭煩……
他們還年輕，對彼此的感覺卻已蒼老。而他的沮喪，卻要遠勝她三倍。因為她不知道的是，在走到這一步之前，他已經去過了兩個有關他們的世界，看到了兩種過程截然不同，結果卻殊途同歸的人生。
他睜著眼睛，看著辦公室窗外的梧桐，夏日的蟬聲聒噪，卻吵得叫人欲睡。他努力打起精神，睜大眼睛，卻依然看不見未來。
終於，在這個世界的他，再次閉上了眼睛，期盼在那片白色的世界裏，尋找到那條承載美滿的線。
破天荒的，沒有白色的世界，沒有那數不清的線編織的無數種可能，在視界之內，周遭漆黑深邃如宇宙，隻有一條白線延伸向遠方，像一道孤獨的光。
那不是平行世界，那是僅有的一個世界。
8
他睜開了眼睛，白色如退潮般散去。
電梯顯示的數字變成了1。
她站在身旁，抱著書，墨綠色的長裙，剛好露出腳踝，腳下是一雙白色的帆布鞋。長發及腰，柔順光潔，像極了飄柔廣告裏的模特。她身材苗條，側臉清秀，他看著她，恍若隔世。
無數的畫麵如流星雨一般砸向腦海，濺起一片有關未來的回憶。
電梯門開了。
姑娘像遊了好久才得以浮出水麵透氣的魚，迫切想離開電梯，許是走得太急，絆了一跤，整個人向前撲倒，像是要擁抱一個不存在的戀人，而懷中的書已經率先飛了出去，秀麗的臉也在這一瞬間因驚慌而扭曲。
他看著她向前摔倒，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她摔倒的軌跡，像一條漫長的弧線。
“咚”。
落地了。
像一枚棋子最終落在了棋盤上。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他從她旁邊走了過去。
他沒有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