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隻如初見
一、
方洛成是在突然間接到蘇小果的電話的。外麵的天,有些陰,欲下雨的樣子。夏天了,雨水總要比其它季節多得多,花們卻歡喜得很,借著雨水,可著勁地開,一開一大蓬。方洛成的辦公樓下,就開滿了一蓬一蓬紫薇花,雲蒸霞蔚的。他常盯著那些花出神,思緒飄得很遠很遠,遠得他自己也追不上。心裏常常是難受的,偏偏說不出為什麼難受。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來了。
蘇小果說:“方洛成,你好啊。”她的聲音,洞開了厚厚的雲罅,有著她獨特的甜蜜與歡愉,像一隻蝶,輕輕停泊到方洛成的心上。仿佛,她從來不曾離開過。
方洛成的心,就咚咚亂跳了起來。3年了,他以為已經把蘇小果忘了,他也真的這樣做了,重談了女朋友——個乖巧聽話的女孩子,一看就是個賢妻良母型的。現在的女孩子多乖張,能找到個安分守己的,實在是幸運。方母滿心歡喜,催著他們快結婚。新房也布置好了,日子也選定了,卻在臨到婚期時,方洛成借口一個新的項目要上馬,對女孩說:“再等半年吧,半年後,我一定娶你。”女孩是善解人意的,女孩說:“好,我一切聽你的。”
其實,方洛成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推延婚期,或許,冥冥中,他一直在期待著什麼。
“方洛成,你好啊。”當蘇小果第三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方洛成的眼淚,流了下來。他的心,軟成一團土豆泥,他恨不起來了,他怎麼可以恨呢?他啞著嗓子問:“小果。你在哪裏?”
蘇小果在電話那頭俏皮地笑,蘇小果說:“我會去找你的。”
方洛成快樂得說不出話來,隻覺得這個電話像個夢,太絢麗了,絢麗得如同樓下一蓬一蓬的紫薇花。他擱了電話,不知怎麼歡喜才好,最後,他撥通一哥們兒的電話,劈頭蓋臉說了句:“哥們,出來陪我喝酒吧,小果回來了。”
二、
方洛成被寄養到鄉下親戚家時,5歲。
蘇小果被寄養到鄉下親戚家時,5歲。
都是城裏的孩子,隻不過他們所在的兩座城,南轅北轍了去,中間相隔著幾千餘裏。親戚家卻唇齒相依著,兩家的雞狗,常混在一起玩。方洛成與蘇小果,便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你成了我的影子,我成了你的影子。
村裏的孩子欺生,嘲笑他們不會上樹搗鳥,不會下河摸魚,嘲笑他們聽不懂地方話,一窩蜂地衝著他們吐舌頭,用泥塊擲他們。每當這時,蘇小果都很勇敢地把方洛成擋在身後,大聲說:“不許欺負人!”那些孩子便哄一聲笑開去了,邊笑邊唱:“方洛成娶新娘,娶個新娘上灶堂。”
“他們真沒意思。”蘇小果望著那些孩子的背影,老成持重地歎一聲。
“他們真沒意思。”方洛成附和著。
大人們一旁見到,笑著稱奇:“這兩個小蠻子,倒是有緣。”小蠻子,是村人們對他們的稱呼,有排外的意思在裏頭。他們聽著,倒是不在乎,因為,他有她,她有他,一個人的天空,再加一個人的天空,對他們來說,已足夠大了。彼此都許過諾的,等家裏人來帶的時候,讓把對方也捎上,一起坐輪船,一起坐火車。
梨園梨子熟。他們手牽手鑽進梨園偷梨吃,找一棵梨樹,肩並肩地坐下來,吃梨。像兩隻快樂的小鼠,把梨子啃得咯吱吱,把時光啃得咯吱吱。
守梨園的麻臉男人,一手捉一個,拿他們開心,問方洛成:“以後娶她做婆不?”回答響亮:“娶!”問蘇小果:“以後嫁他做婆不?”回答響亮:“嫁!”麻臉男人笑得臉上的每個麻子都在跳,他拍手道:“好好好,這梨子就讓你們白吃了,以後要記得請老伯給你們做媒,老伯要吃滿你們十八桌謝媒酒的。”
他們竟異口同聲應道:“好!”
7歲,該回城上學了,兩家父母都來帶。方洛成抱著親戚家門前的棗樹,不肯撒手,吵著要跟蘇小果走。蘇小果抱著親戚家門前的桃樹,不肯撒手。吵著要跟方洛成走。但最終,還是撒手了,一個往南,一個往北,漸漸地,離遠了。
三、
15歲,初中畢業,暑期漫長,方洛成去鄉下親戚家,蘇小果也去鄉下親戚家,兩個人,相遇了。
隔了7年的光陰,方洛成已長成翩翩少年,蘇小果已長成亭亭少女。
路口相遇,心跳如鼓。是蘇小果先開的口,蘇小果說:“方洛成,你好啊。”語氣自然妥帖,沒有絲毫的生疏,是日子裏老早就安放好的一個人。
那個假期,他們過得真愉快。除了吃飯睡覺,他們幾乎時時呆在一起,結伴著把鄉下的溝溝渠渠全走遍了,一起給許多土路命名,一起給許多小草小花命名。他給她捉蜻蜓,她教他編花環;他給她吹蘆笛,她教他唱兒歌。
鄉下的黃昏,無限美。天邊燃燒著好看的火燒雲,夕陽如一個紅紅的大氣球,掛在西邊天上。田野裏的植物們,都沐在一片金紅裏,仿佛灑了一層金粉。他們並肩坐在河堤上,看一群又一群的小麻雀,吵吵嚷嚷著從低空中飛過。村莊的炊煙,嫋嫋升起。他們聊到小時一起偷梨吃,說起那時梨的甜和脆,好像自那以後,就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梨了。不過,他們都沒提被麻子男人捉住的事。那片梨園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桑園。管梨園的麻子男人,也在一年前病死了。他們心裏突然充滿莫名的感傷,世事真無常。
方洛成輕輕問:“蘇小果,將來,你會忘了我嗎?”
蘇小果偏過頭來,眨著眼笑。說:“我會的。”卻在方洛成麵露失望之際,追加一句,“將來遇到,我會說,方洛成,你好啊。”
那個假期,他們在鄉下一直呆到臨到開學了,才回城。分別時,他們給對方留了詳盡的聯係方式。人群裏,再不怕走丟了。
四、
高中3年,他們通著信,通著電話,相約著考北京同一所名牌大學。結果,方洛成考砸了,隻上了南方一所普通大學。
大學四年,方洛成風雨無阻,每個月都會坐著長長的火車,北下,到北京看蘇小果。故宮、地壇、後海、長城……到處留下他們相攜的影。
一起去法海寺。蘇小果很認真地請了一炷香,於佛前點燃,恭恭敬敬合起雙手許願。方洛成笑她亂拜佛,在這法海寺裏有什麼好參拜的?蘇小果脫口道:“我希望我們不要遇到法海。”
話一出口,兩人都驚呆了。一直回避著的現實,這個時候,顯現出來:畢業後,方洛成是要回他的城的,他的父親經營的公司,需要他去接管。蘇小果則要回她的城,她的父母都是高官,他們早已安排好她的前程。一南一北兩座城,中間隔著無數的山水。
五、
真的就分開了,遙遙的。
方洛成在他的南方,進了父親的公司。蘇小果在她的北方,進了政府辦公室。
兩家的父母,抵死不許他們往來。理由之一是,門不當,戶不對;理由之二是,兩地太遙遠,他不可能來,她不可能去。蘇家為使蘇小果絕了念頭,緊鑼密鼓張羅著給她介紹對象。最終敲定一個,對方也是名牌大學畢業,家世良好,相貌堂堂,與蘇小果站一起,簡直天造地設的一雙。
蘇小果問方洛成:“你願意我嫁給別人嗎?”
方洛成說:“除非我死。”
蘇小果說:“那麼,好,我們私奔吧。”
兩個人約好時間、地點,一個從南方出發,一個從北方出發,身邊隻帶著簡單的行李,心裏卻懷著無限的期待和美好,奔向對方。
他們在陌生的城,落腳。失了父母的庇護,一切從零開始,他們租廉價的地下室住,找最底層的工打,蘇小果甚至去酒店做過服務員。
日子裏卻透著無盡的歡樂。閑暇的時候,他們手牽手,把城市的大街小巷全逛遍,憧憬著有一天,他們生個雙胞胎,一男,一女。他們領著他們上街,女兒叫他爸,要吃這個。兒子叫她媽,要吃那個。吵吵嚷嚷,像兩隻小麻雀。“多熱鬧啊。”蘇小果說。“是啊,真熱鬧。”方洛成附和道。
六、
蘇小果不辭而別,是方洛成始料未及的。
那個時候,他們的生活已漸趨平穩。他進了一家公司銷售部,她進了一家公司企劃部,工作都做得得心應手的。方家反對他們的口氣,也有所鬆動,方洛成的母親,甚至還偷偷跑來看過他們。幫他們另租了一套房,囑咐方洛成:“等你爸腦筋轉過彎來,你們就回家吧。”
蘇小果卻走了。
那天,方洛成陪客戶吃飯,很晚才回家。半路上,他突然心神不寧起來,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等到了住處的樓下,沒有看到屋裏的燈光,如往常一樣在窗口亮著,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他趕緊打蘇小果的手機,手機卻關了。
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一路叫著小果小果,沒有回音。蘇小果不在屋裏,方洛成把屋裏每個角落都尋遍了,他多麼希望蘇小果是在跟他玩捉迷藏。尋下來的結果卻是,屬於蘇小果的東西,都不見了,隻剩一雙粉紅的拖鞋,無比寂寞地呆在地板上。
方洛成一夜未眠,把蘇小果可能去的地方,都找尋遍了。直到第二天下午,蘇小果才給方洛成打來一個電話,她什麼也沒解釋,隻說:“我家裏人安排我出國,我要去國外了,你忘了我吧。”就掛了電話。方洛成隨後給她撥電話,再也沒撥通。
蘇小果就這樣,在方洛成的生命裏,重重地劃過一道痕後,消失了。
七、
方洛成很想問問蘇小果,這3年來,她在國外是怎麼過的,卻不忍心打破蘇小果的那份快樂。電話裏,蘇小果一直是笑著的,蘇小果說:“方洛成,你好啊。”這樣的話,她百說不膩。蘇小果說:“方洛成,我很想你。”蘇小果說:“方洛成,我們再談20天的戀愛好不好?若是你還那麼愛我,我就回到你身邊,再也不離開了。”
方洛成就很生氣,問:“蘇小果,你到底在哪裏?我要見你。”蘇小果耍賴,調皮地笑:“偏不讓你見。”見方洛成不吭聲,她又叫開了:“方洛成,你好啊。”她這麼一叫,方洛成的心,立即軟了。
他們不通電話的時候,便相互發信息。蘇小果總糾纏手一個問題:“方洛成,你愛我嗎?”方洛成答:“愛。”蘇小果問:“有多愛?”方洛成答:“從黑發,到白首。”蘇小果就回他—個笑臉,說:“我也是。”他們像回到戀愛的最初,周遭的空氣。都是甜的。
20天期限就快到了,蘇小果的電話卻越打越稀,有時方洛成打電話去,蘇小果也不接,信息也發得少了。最後,幹脆徹底關了機。那幾天,方洛成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盼到蘇小果的電話,他抓起電話有些惱怒了:“蘇小果,你怎麼又跟我玩失蹤?”電話裏傳來的卻不是蘇小果的聲音,那邊問:“你是方洛成吧?蘇小果有東西給你,你能到天津來一趟嗎?”
八、
方洛成趕到天津,見到的不是蘇小果,而是蘇小果的遺像。蘇小果走了,死於惡性骨腫瘤。3年前,她走路突然摔倒,去醫院檢查,醫生告之這個結果。她知道這病的厲害,她有大學同學患上這病,最後做了肢體切除,也沒能保住性命。她不想方洛成陪著她痛苦,更不想方洛成看到她病後的殘缺模樣,她選擇了不辭而別。
3年來,她經過無數次化療,甚至,鋸掉一條腿,但病毒還是爬滿她的全身。在醫生宣布她僅有十來天的生命時,她想要方洛成的愛,來陪她。“洛成,你看,我多麼自私。請原諒我的自私吧,你的愛,讓我很幸福。”蘇小果在留給方洛成的日記本的最後,這樣寫道。
當天夜裏,方洛成做了一個夢,夢到蘇小果,笑吟吟地站在他跟前,活潑地對他說:“方洛成,你好啊。”是初相見的那會兒,他5歲,她5歲,鄉野的天空,又高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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