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兩種時刻
我必須要承認,生活與生命在起初確實是不容易分辨的。
那時候,每天,我都在認真地過著我的日子,迎接著每秒每分變換著的時光。可是,我對任何事件都沒有足夠的智慧來分辨,我永遠不能很清楚地知道,什麼是對我重要的,哪一樣才是我想要永久保存的。因比,生活裏永遠充滿了混亂、懊惱、悔恨和無所適從的感覺。
日子怎麼會過成這樣的呢?
原來該是清明和朗爽的生命,卻因為生活中所有瑣碎的無知而改變了麵貌。
今天,我又回到新北投山坡上的那個舊家去了。
屋子的新主人並沒有住在那裏,所以,所有我們曾經珍惜過的事物如今都隻好任它棄置任它荒蕪了。
大門是虛掩著的,站在門外的我可以看見我那雜草叢生的昨日。杜鵑、山茶、紫薇和桂花都被蔓草遮蓋住了,隻有門邊那一棵七裏香依然無恙,長得又高又大,並且依然對我開著細小潔白的花朵。暮色逐漸加深,鬱香依舊襲來,我親愛的朋友啊!你們之中,有誰能夠真正解我悲懷?
在這個院子裏,有我親手種下的樹,有我沿著小路邊仔細栽下的花,石砌的矮牆內曾經有過如茵的綠草。多少個夏日的清晨,我喜歡赤足站在上麵,嫩而多汁的小草特別沁涼、特別細密,襯出我潔淨的足踝和我那潔淨的青春。大屯山總是在雲裏和霧裏,繞著牆外流過的,就是那一條小河,讓我在每天早上剛醒的時候都會以為是雨聲的小河。
這麼多年過去了,小河的水流仍然是一樣的聲音,而那個曾經那樣喧嘩快樂的家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那個短發圓臉愛笑愛鬧的女孩怎麼會改變得完全認不出來了呢?那些個曾經那樣溫暖和芬芳的夜晚,有多少次,剛升起的月亮就在整排靜默的尤加利樹後麵,月明如水,而為什麼?在那些時刻裏,我卻總是一句真心的話都不肯透露,一點消息都不肯傳遞呢?
生活與生命的分別也許就在這裏了吧。
在生活裏,一切都好像是正常和必須的,所以我們一切的反應也都是從容和有規有矩的。但是,在麵對著隻屬於生命的那些獨特時刻裏,卻總會有一種壓力迎麵而來,讓我們覺得猶疑、戰栗和身不由己。
十九歲那年,站在山坡上,遠遠望去,仿佛所有的峰巒、所有的江流都充滿了一種令人振奮的希望。而二十年後再來登臨,再來遠遠地望過去,山巒和江流外麵的世界就是我們曾經摸索追尋、跌倒再爬起來、哭過也笑過的那一個世界。在灰紫色的暮靄裏,所有的過去井然有序地在我眼前排列開來,我發現,我竟然能夠很輕易地就分辨了出來,哪些時刻是屬於生活,而哪些時刻是隻屬於我的生命的了。
因此,就真的好像我寫的那兩句詩了:
——所有的時刻都很倉惶而又模糊
除非你能停下來 遠遠地回顧
因此,對那個逝去的歲月裏認真生活過的我,總禁不住會產生一種憐愛的感覺。真奇怪的安排啊!為什麼在回頭看的時候能夠看得那樣清楚,而在事情發生的當時卻總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呢?也許,有的人會說,這是隨著年齡的成長而逐漸改變的一種力量。那麼,這種逐漸讓我們改變的力量到底是怎麼來的呢,為什麼一定要我們用一生的時間來搜尋才能發現呢?
我年輕的學生寫信給我,她問我:“老師,在您的一生裏,好像一直是安穩地走過,您可曾經曆過挫折嗎?”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如果她的挫折指的是戰亂、流離、窮困、被歧視、被冤屈、失敗和失望這些曆程的話,那麼我是都經曆過的。在我的生活裏確實遭遇過不少的風浪和挫折,也曾焦頭爛額地應付過,可是在應付過去了以後我就把它們都忘記了。今天要我再來追溯就是一些非常模糊的片段,而在這些片段裏我能記得的也隻是一些令我覺得安慰的朋友的言詞,他們的安慰就好像那些閃爍在黯淡天空上的星辰,使我的生命因此而變得比較堅強和充實,所有的挫折都隻是生活上一些必須經曆然後再忘記的時刻了。
在我成長的過程裏,上蒼不斷地眷顧著我,神不斷地給我增添了無數美麗的記憶。就好像結婚的時候,兩個窮學生怎樣籌措、怎樣張羅的細節都已經記不起來了,卻一直記得他給我的那把小蒼蘭的柔白與芬芳。還有他告訴我的花店女店員怎樣追出來微笑地為他在禮服上插上胸花,而我不斷地想象,當他捧著那把小蒼蘭喜孜孜地走過布魯塞爾春天的市街前的時侯,他周圍的行人曾經用怎樣憐愛與欣羨的眼光目送過他。
又好像那一次幾乎要置我於死地的難產,在待產室裏怎樣孤獨又焦慮地接受那好像永無止盡的折磨。那些掙紮,那些哀號,在今天回想起來時都非常模糊了。卻永遠記得在聽到孩子第一聲啼哭時我盈眶的熱淚,還有那個不知道名字的護士在我身旁一迭聲的安慰:“好勇敢的媽媽!好勇敢的媽媽!”
又好像在那一年,當他的母親突然逝去的時候,我是怎樣努力將他從深沉的悲傷裏引導出來的種種也已經忘記了。卻永遠記得在過了好多天木然的日子以後,有一天早是,他終於將我環抱起來,用極輕極柔的擁抱,讓我明白,此後我將是他唯一深愛並且可以依靠的人了。這樣一種無言的許諾,在世間將沒有任何珍寶可以替代,而我每回想起,每回心中就充滿了莊嚴與溫柔的感激,我願永生永世能在他的身邊,做他的妻。
所以,我親愛的朋友啊!我相信我們彼此都已經開始明白了。我不必在這裏把那些我已經不再在意和已經快要忘記的挫折和憂傷再一一列舉出來,我所想的和我所寫的都是我願意留下來的記憶,生活與生命真正的分野也許就在這裏了吧:前者隻是一種我們經曆過的無法逃避的、在有一天終於都會過去的分分秒秒,而後者卻是我們執著的,不斷想要珍惜地記起來的那些人和事的總和。
日子怎麼會過成這樣的啊!
因此,今天的我,站在荒蕪了的舊日庭院前的的,一麵感受到傍晚山風襲來的肅殺,一麵卻又深深地呼吸著七裏香濃鬱的芳香,生活與生命是怎樣一種奇妙而又矛盾的組合啊!
我知道,日子會逐漸地過去,歲月想必也會逐漸地在我心中織成一張溫柔的網,我想必也會在將要來臨的日子裏,把這些生活上下不可避免的悲愁逐漸忘記,把這一層灰紫色的暮靄和叢生的雜草都從記憶裏剔除,然後,在回頭看的時候,我將隻會記起這一棵七裏香來。對於今天這一個時刻所有的記憶,將隻有這一棵七裏香了。那樣高大、那樣誠懇、卻又那樣細致地在我最需要它的時候,為我開出了一樹細小、潔白和芬芳的花朵來。
親愛的朋友,有些花樹生長在山林間,有些花樹將會永遠長在我的心中,長在生活與生命交錯而過的時刻裏,我將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