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爹娘了,故鄉就隻能留在夢裏
文/蔣子龍
故鄉是每一個人的伊甸園,它給了你生命的源頭,讓你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
我1955年夏天考到天津讀中學。離開了家,才知道什麼叫想家。出門在外反把家鄉的千般好萬般妙都想起來了,卻已沒有退路。若半途而廢,將無顏見家鄉父老。特別是後來的“遣送回鄉”,變成一種嚴酷的政治懲罰,讓人形同罪犯。久而久之,一般人對故鄉的感情被異化,或被嚴重扭曲,一旦離開就很難再回去了。正由於此,至今60多年來,我做夢大多還是故鄉的情景,特別是做好夢的時候。當然,那背景和色彩是我童年時故鄉的樣子。不僅故鄉的形貌像刀刻般印在我腦子裏,就連我們家那幾塊好地的形狀和方位,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我的老家是個大村子,南北狹長,村子中間有一條貫穿南北的主街,東西兩側各有一條鋪街,每隔五天有集市。即便不是趕集的日子,一到晚上,羊雜碎湯、烤燒餅、豆腐腦、煎燜子的香味便從主街彌散開來,犒勞所有村民的鼻子。如果我表現得好,比如在全區會考中拿了第一,或者在秋涼草敗的時節還能給牲口割回一筐嫩草,老娘就會給我三分錢和一個巴掌大的棒麵餅子,讓我去主街上,或喝羊湯,或吃燜子,任由我意。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齒頰生香。
在村西有一片茂密的鬆樹林,那就是我心目中的“野豬林”.雖然沒碰到過野豬,卻不止一次見過拳頭般粗的大蛇。有人放羊時躲到林子裏乘涼,盤在樹上的巨蟒竟明目張膽地吸走了羊羔。村東有一片深水,人們稱它為“東坑”.據村裏的老人講,幾輩子沒見它幹過,大家都相信坑底一定有王八精。村北還有一片水域,那兒才是孩子們的樂園,夏天在裏麵洗澡、摸魚捉蝦,冬天在冰上玩耍。隻有在幹旱的年月,這片水域才會縮小成一個水坑,然而水麵小了又容易“翻坑”,魚把水攪混,混水又把魚蝦嗆得動彈不得,魚蝦便將嘴伸到水麵上喘氣,這時人們下坑就跟撿魚一樣。有一回我下窪割草回來,正趕上“翻坑”,把筐裏的草卸下來,下坑不一會兒就撈了大半筐的魚。
還有瓜地、果園、棗林、滿窪的莊稼、一年四季富於變化的色彩……如果世上有天堂,就該是自己的家鄉。有一年暑期因貪玩誤了回天津的火車,隻好沿著南運河堤走到滄州站趕快車。河堤上下均是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清風習習,十分涼爽。古老的林帶從滄州一直鋪展到天津,於是我想好一個主意,來年暑假提前備好幹糧,豁出去兩三天時間,順著森林走回老家。可惜第二年全國“**”,我也要勤工儉學,不能再回家了。隔了許多年才有機會還鄉,竟見識了真實版的“家鄉巨變”:滿眼光禿禿,護衛著南運河堤的千年老林消失了,我站在天津的站台上似乎就能看到滄州城。南運河在我的記憶中是一條童話般的長河,如今竟然隻剩下幹河床,裏邊長滿野草,中間還可以跑拖拉機。
我的村子也禿了、矮了、幹了,村頭道邊的大樹都沒了,幾個滋潤了我整個童年的大水坑也消失了……這讓我失去了方位感,我不知該從哪兒進村,甚至懷疑這兒不是我夢牽魂繞的老家。最恐怖的是,緊靠村子的西邊修了個飛機場,把村裏最好的一片土地變成白惶惶的跑道,像一刀砍掉了半個村子。自那次回家後,我的思鄉夢裏就有了一道抹不掉的傷痕。
在我的記憶裏,老家是很幹淨的,冬天一片潔白,到春天大雪融化後麥苗就開始泛綠,夏天蔥綠,秋天金黃……那個年代的人們沒有“垃圾”的概念,生活中也幾乎沒有垃圾。無論春夏秋冬,鄉村人都起得很早,而清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先將自己的庭院和大門外麵打掃幹淨,把清掃出來的髒東西鏟到糞堆上漚肥。而今還沒進村子卻先看到垃圾,村外的樹枝上掛著絲絲縷縷、花花綠綠的髒東西,凡是溝溝坎坎的地方都堆積著跟城市裏的垃圾一樣的廢棄物……我無法相信村子裏怎麼能產生這麼多垃圾,抑或是沾了飛機場和滄州市的光?
這還是那個60多年來讓我魂牽夢縈的故鄉嗎?如今似乎隻剩下村名沒變,其餘的都變了。蒼涼、麻木,無法觸摸到故鄉的心房,這讓我覺得自己的所有思戀都是一種愚蠢。讓我感到內心刺痛的還有家鄉人的變化,有熱情沒有親情,熱情中有太多客氣,客氣裏有拒絕、有算計。我有一個發了財的同鄉,跟我商量要回鄉投資,回報老家。我大喜,歡欣鼓舞地陪著他見老鄉,商談具體事宜。待到要真正付諸實現,始知連抬腳動步都是麻煩,已經談好的事情說變就變,一變就是多要錢,鄉裏鄉親既惱不得也氣不得,比他在別處上項目成本要高得多,效率也慢得多,而且估計最終難有好結果。同鄉便擦幹屁股,帶著絕望逃離了故鄉。
自那件事之後我也很少回老家了,這才知“家山萬裏夢依稀”不隻是空間距離,更重要的是心理距離。“不是不歸歸不得,夢裏鄉關春複秋”.每到清明和除夕,夜深人靜之後,我便到一偏僻十字路口,給父母和蔣家的列祖列宗燒些紙錢,口中念叨一些不肖子孫道歉該說的話。有時話說得多了難免心生悲涼。今夕為何夕,何鄉說故鄉?其實故鄉就是爹娘,有爹娘在就有故鄉,無論故鄉變成什麼樣子。沒有爹娘了,故鄉就隻能留在夢裏了。
但故鄉是一定要回去的。活著回不去,死了也得回去。西方人死後願意見上帝,中國人死後希望能認祖歸宗。我此生如果還有心願,那就是死後能躺在父母身邊。少年喪母後離家,累父親牽掛,長大後當兵未能盡孝,到有了盡孝的條件,父親又走了。這是我一輩子的心結。真希望死後能有另外一個世界,能讓我好好地陪伴父母。然而改革開放後農村重新分配土地,把有蔣家祖墳的那塊原本屬於我們家的地分給了一個外姓人,蔣家後人分得的地裏卻有別人家的祖墳。我不知道村裏為什麼非要這樣分地。如果我一直沒有離開過老家,不管那戶人家願不願意,我死後都得葬在蔣家墳圈子裏。現在可就難說了,要得到外人的同意,要看人家的臉色,要多方買好……
即便我不顧一切、千方百計地爭取百年後能回到故鄉,也會給我的孩子們帶來無窮的麻煩,他們若想看看我、給我掃墓,又會重新麵對現代農村的潛規則……其實我心裏很清楚,故鄉要麼終生不離不棄,一旦離開,再回去就難了。有一天晚上讀向未神遊的詩:“生我的人死了,養我的人死了,埋葬了父親等於埋葬了故鄉!處處他鄉處處異鄉,從此我一個人背著故鄉,走啊走啊看不到前麵的路,驀然回首也找不到來世的方向。”忽然,我的眼淚就下來了,情不自禁衝著故鄉的方向跪倒,腦袋磕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