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過了跟別人比拚記憶力的年齡了
文/王路
國慶節爸媽來北京,帶他們逛,吃飯時我爸對著菜單感慨菜咋這麼貴。要走的時候,他說,回家還得抓緊時間掙錢,沒錢是不行。
送完他們,我坐地鐵回去,見有個姑娘,在擠滿人的車廂裏講英語。她戴著耳機,我以為是在打電話,後來才發現是在讀課文。她年紀不小了,總得有三十了吧。在手肘都伸不開的地方,放聲讀那些中學英語水平的情景會話,全不顧旁人顏色。這讓我有些心酸。
這樣的人不會混得太好。她顯然對她的處境並不明了,也對她該做什麼不太清楚。她急於努力,卻不知道努力的方向,雖然很刻苦,卻於事無補。我吃過這裏邊的苦頭,所以我知道這些。
六年前的冬天,早上五點多,在刮著寒風的鄭州北環路口,昏黑的路燈下,我一邊等回老家的大巴,一邊背GRE單詞。當時還夢想出國讀書,被那些大過年聽著滿城鞭炮聲在宿舍煮一鍋粥邊喝邊背單詞的故事鼓舞。鬥誌昂揚,心存大夢。
後來還不是老老實實上班了。那年從冬天到夏天,每天五點從被窩鑽出來,在沒有暖氣的北方頂住苦寒背過的單詞,現在好像一個都不少地還給上帝了。連記憶的影像都模糊了,唯一留下的是被風化過的單薄概念:老子當年也有如此蠻力,也這麼拚過。
但其實,說那些都沒用。上月出差,抄了六百字放在屁股兜裏,因為眼睛不好,不敢一路盯著電子屏幕,就想幹脆背點什麼,等老了眼花了還能默誦默誦。一路六七個小時,連一半都沒背下來。
靠,居然這麼不行了。放十幾年前,在中學,這就是半個早自習的事兒。可見童子功是多重要。今天寫文章,能引的東西,大多是大學以前背下的。大學以後,書是翻過不少,但講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後來讀研究生,下載了很多論文,經常看到別人推薦的論文,打開,讀個開頭,覺得功力很深,再讀,發現原來是新瓶裝舊酒,明白了,就有點沾沾自喜;接著讀,一拍大腿:靠,這不是上個月剛讀過的那篇嗎!
那時候就知道,記憶力走下坡路了。20歲時做腦齡測試,是20歲,過兩年再測,變成35了。這東西別人看不出來,不像我室友,工作兩年就開始謝頂,頭發嘩啦啦掉;也不像我周圍朋友,上了班就開始發福,褲腰一年大一個號。記憶力的衰退,常常沒人留意,然後就接著幹那些隻有年輕的學生才適合做的事。
不久前,師弟路過商場,派傳單的把英語培訓小廣告塞到他手裏,他看了看,想去,說閑著也是閑著,充充電唄。我說別了,你已經不吃這一碗飯了。換一碗飯吃,別人吃肉,你隻能喝湯。
一個人過了25歲,就應當從事一種可以深挖下去的工作。當你要換工作的時候,得保證現在的手藝到別的地方還有人要,還有磨煉發揮的餘地和空間。上月我在某生產二極管的工廠裏看到好多工人,日複一日的工作就是把一排排比針尖還細的金屬絲排在小凹槽裏,每天要排上萬枚。這種工作做不了幾年,眼睛肯定會花。如果哪天,公司采購了可以代替這種勞動的機器,他們全部得失業。
如果你的技術不能深挖下去,就沒有辦法保證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你還能有一口飯吃。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記憶力的衰退並不是一件絕對的壞事。它以這樣一種方式,提醒你要做出些改變。人無時無刻不在衰老,記憶力的變壞隻是在很早時就出現的風向標。
阿城《遍地風流》裏聊什麼是年輕,說新娘在洞房後第二天早上,騎在院子門口不無驕傲地用左鄰右舍都聽見的聲音罵新郎,罵他一個晚上把她折騰了八次。新郎則一大早扛著鋤頭到地裏去幹活了。這就叫年輕。
但年輕是不可恃的。我爸年輕時能喝一斤多白酒,現在喝半斤都太多了。他臨走時說回家要抓緊時間掙錢,我覺得不靠譜。靠辛苦靠力氣來掙錢的年齡已經過去了。靠拚體力和精力,拚不過年輕人。
衰退的記憶力是個警示。在體力和精力還沒有明顯滑坡的時候,它就已經開始提醒你:這是和別人比拚天賦和努力的最後階段了。
記憶花了二十年的功夫,不是要把那些事情鏤刻在心裏,而是要憑借這些,梳理出屬於你自己的邏輯和視角,讓你的理解和判斷,在這個世界上立得住。憑借這些,你可以弄清楚構成世界的每一塊磚和每一根木頭的關係。
爾後,記憶力就會退居身後了。你憑借對萬事萬物關係的理解,在江湖上行走,避開刀風和劍雨。假如你能記住自己從前因為狂妄吃過的虧,你會變得和氣;假如你見過高山仰止的境界,你會變得謙卑。
往往是身體機能的部分衰退,才會讓一個人抹去狂妄、自負、好鬥這些容易讓自己陷溺於困境的性格,轉而擁有謙卑、寬容、敬畏這些品質和態度,並對事物彼此間的關係有更加清晰的認知。憑借改變了的態度和認知,你開始隻身闖蕩世間了。而記憶力的衰退,則是必要而無法抗拒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