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人,當他們遠行時,還是孩子,而當他們歸來時,已成為英雄。”
那些小時候幾乎從不過的節日,在我遠行後變得重要起來。
半夜時分,陶朗加下起了倉促的雨,這雨砸在房車的頂棚,劈裏啪啦作響,半年內身體疲憊,我從不曾在這樣的聲響中醒來,卻偏偏在中秋前一晚失了眠。
我在黑暗裏摸出kindle,看毛姆寫著苦痛的童年故事,他錯過了幾乎全部的親情。
想起爸媽早半個月前就和我說,“中秋節真得不回來嗎?”
我胃裏一緊,又是一層不安,我的心變成房車的頂棚,承接著鼓點般的雨滴。
01
半個月前查了待辦行程,今年還有數件事情把我拴得緊緊,眼瞅著隻剩下兩個半月的時間就到聖誕節,那是眾人盼望的狂歡,卻成了我的焦慮。
那意味著“最貴的回程機票”和“東北最差的季節”,我知道自己必須在工作與家庭之間做出取舍。
工作那一端,是新書,是專欄,是微店,是公眾號,是新西蘭的工作,是同事與讀者的期待……而家庭那一邊,是爸媽把一盒盒月餅塞進櫃子裏,守著我回家的那一天。
我的天平有了不該的傾斜,在電話裏對爸媽說,“我會盡量早回去的。”
聲音弱到飄忽,不知道他們是否聽到了我心裏的抱歉。
想起曾經有那麼多人問過我,現在也接著疑惑地問下去,“為什麼要跑那麼遠的地方去實現夢想?在爸媽身邊不也一樣可以嗎?”
半夢半醒間想起這些事,穿越回早些年的時光,一個人執意遠行的理由,大概都要從孩童時期的經曆裏追溯。
那時過得真不快樂,我從記事起就開始用瞳孔來見證,媽的歇斯底裏和爸的飲酒晚歸。
我至今認為,那是一個人在童年時能遭遇的最大災難,我踮著腳尖走路,在自己家裏,躲避爭執和咒罵。
十幾歲的孩子都憎惡上學,我卻恨不得在學校住個通宵,每日放學回家時,我就仿若變作一個赤腳走路的小孩,而那一路偏偏都是挨挨擠擠的刺蝟。
我拖遝著走回家去,推開門那一刻總是小心翼翼,整個家都是分崩離析的聲音,我就這樣缺失著快樂地長大。
我在最該學會愛的年齡,學會了如何去恨。
我恨情緒敏感,疑神疑鬼的母親,我恨喝酒晚歸,責任稀釋的父親,我恨那棟老得破敗的居民樓,我恨街角發廊裏花枝招展的女郎,我恨高聲叫嚷情緒激烈的小販,我恨那些家庭比我和睦的小孩,我恨那成長環境裏的每一樣東西,也包括我自己。
我成為爸媽所有不良情緒的延續,我孤僻,自卑,敏感,易怒,我人生中所有的憧憬,都變成了逃離。
這樣的心情一直延伸到大學畢業時,遠行已經成為一種必然。
我走的那一天意氣風發,而爸媽在為我送行時卻顯得蒼老。
我忽然覺得有點心寒,爸媽一生從未被彼此的中傷打敗,卻因為我的離開而丟盔棄甲。
可我終究走得很急也很無情,以至於最初的三年裏不曾回家。
02
地球的另一端有萬般辛苦,卻有一種幸福,那是最終避開了爸媽的爭吵,我著迷於這來之不易的自由。
我以為這遠行永遠熱烈刺激,卻沒有想到它漸漸稀釋了我對爸媽的怨恨,當亞洲超市裏擺出各式月餅,身旁朋友向我告別踏上歸途,那三年的圓月特別蒼涼,仿佛所有的黃皮膚都回到了故鄉,而我卻找不到自己的歸處。
爸媽在我離開後都活成了怯懦的小孩子,常常在電話中鋪墊一些家中瑣事,才敢小聲問我,“今年回家不?”
我近乎責難般對爸媽講,“誰稀罕過節?我們家以前也從未過這樣的節日,那時你們哪一天不是在吵?”
然後轉身去為那個回國過節的朋友代班,家在遠方的人總是沒資格休息。
深夜裏回家時,路上的光亮隻剩下圓月,我的身上沾了一層別人的熱鬧,心裏是孤零零的念想: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傷感撓得眼睛癢癢的,我是個口是心非的壞孩子,我真想從此之後的每一年中秋節,都能回家去和爸媽過。
我的野心和決心漸漸在這遠行的路上顯露,它們的根莖不紮實,令我每走一步都顯得飄搖,但卻成為出身於普通家庭孩子所能抓到的唯一稻草:我第一次深處物質匱乏的窘境,卻從苦難中看到了希望,那是置自己於死地而後生的心情,我拚盡全力想去變成一個很厲害的人,知道自己不再是那個任性遠行的女孩,我身後有爸媽需要我全力以赴。
那時喜歡在論壇裏讀網友們的漂泊故事,看人們來自各自的城市,懷揣夢想去北京去上海去美國去澳洲去愛爾蘭……
每每讀到與自己相似的故事,就覺得再一次鬥誌昂揚,異鄉人自帶不安的體質,不努力就成為沙漏,眼睜睜看著青春從身體裏流出去,在遠方誰的日子是不緊張不辛苦的?
可是有人為遠行下定義,“父母在,不遠遊,遠遊即為不孝。”
論壇裏立刻掀起激烈的爭論,我把鼠標拖到最後一條評論,那留言這樣寫,“如果家鄉能實現夢想,誰還去遠方?”
遠行的人哪一個沒有苦衷?那條留言的下方再沒有人回應。
03
我時常想象若自己大學畢業後留在家中會成為怎樣的情形。
在那些家中時刻充滿爸媽的爭吵,自己又被罩上萬種限製的環境下長大,我想自己一定會老老實實地去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嫁給一個憨厚的同城男人,做一個婚後就發胖的母親,一輩子扮著一個別人覺得“非常幸福”的角色。
我敢保證自己這輩子也不會成為寫字人,不會住進房車裏,不會成為一個真正快樂的人,也不會成為一個知恩圖報的女兒。
人在童年時越稀缺什麼,便於長大後變本加厲地索取。
於我來說,這份遠行路上所得到的自由,便是我最大的貪戀,它讓全部苦難,都成為恩賜。
我一個人在遠行的路上,學會了摔倒,學會了爬起,學會了獨自堅強,學會了忘記仇恨,最重要得是學會了如何去愛父母,在那些無法回家的日子裏,拚盡全力去為更好的生活打拚,我深以為這比那些不情願的陪伴,更稱得上是“孝順”。
我始終記得有人和我分享過這樣的心情,“我是遠方的兒子。留美一年後的暑假回國,在假期要結束返回美國的前一天晚上,父母都睡下了。我跪在他們房門口,輕聲說,“兒子不孝,這次前往美國就要進實驗室了,碩士轉博士不知道又是多少年不能在你們身邊。你們一定保重。”
他告訴我,“許多勇敢踏上征途的孩子,都有一個遠方的夢。如1999年我小學,指著《Newton》雜誌上介紹的美國頂尖實驗室跟母親說,長大要去那樣的實驗室留學當科學家。2018年我帶著那本雜誌踏上了美國,2018年進入實驗室……”
你會發現,有一種人注定是要遠行的,他們上刀山下火海也終究是要離開家的。
他們孤獨奮戰,甘願折騰個遍體鱗傷,並非不愛惜自己,是更知道夢想的重要,此生決心紮進風裏,衝進雨裏,才覺得這一生暢快淋漓,熱烈無憾。
也是這一種人,當他們遠行時,還是孩子,而當他們歸來時,已成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