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家,浮現在眼前的第一幅畫麵就是父親慈祥的麵容,和那見到我們就笑的合不攏的嘴裏,露出的一排微黃整齊的牙齒。父親邊噓寒問暖地:“咋來的?路上好走不?”邊忙著給我們泡茶倒水。母親則在廚子裏抱出一大包好吃的送到我手裏,站在我麵前催促我:“快吃吧,多吃點。”見我大口吃著,母親又笑著嗔道:“俺這個閨女從小就愛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看吃啥都吃的那麼香甜。”以往的溫馨似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又要回家了,按照我們農村的習俗,農曆的10月初一是給亡人上墳的日子。回家!猛地意識到回家再也見不到他們時。心便一下子空了,那股暖暖的溫情化作苦澀的淚水湧出,滴落在枕頭上。回家的前夜成了一幕幕往事的N次重播。
父親寫的一手好字,在我們臨近的幾個村也算是位小有名氣的“秀才”。無論是過年的對聯,或者是結婚的喜聯,我們村甚至鄰村的人,都拿著自己買好的一張張大紅紙,來請父親為他們寫。所以,春節是父親最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
到了農曆臘月20以後,父親就開始寫對聯了。先是把大紅紙,裁成一副副對聯形狀後,便坐在左邊的太師椅上寫,我就跪在右邊幫他。父親把紙在八仙桌上放好,讓我按著對聯的上邊,他用左手從上到下把大紅的對聯紙撫平。然後,在桌子上按住了,右手拿起毛筆,在早已倒滿墨汁的硯台裏潤好筆,再在硯台的邊緣刮去沁出筆尖的墨汁,凝神屏氣筆走龍蛇。
他寫三到四個字,就鬆開按紙的左手,讓我把紙往上拉一下,以便他好寫下麵的字。寫好一聯,我就小心的把它拿到一邊去晾幹墨汁。父親囑咐必須把對聯放平,否則墨汁在字上流下來就不好看了。我印象最深的一副對聯是: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不一會便擺滿一屋紅紙黑字的對聯,空中飄著濃濃的墨香。等涼幹後我便拿著對聯,樂顛顛的挨家挨戶去送,換回一把糖果吃。
父親走的時候,嘴張開著,好像有許多話要囑咐。可是,始終連一句話也沒有跟我們交代出來就走了。是牽掛太多無從說起嗎?還是走的太過匆忙,話語都哽在喉嚨沒來得及出口?手垂在兩邊,那雙牽著我走過童年的手,曾經哪麼溫暖,為什麼現在卻變的冰涼?80年代年輕的你,常常一手牽著我,一手拉著弟弟去大隊部辦公。忙完後就教我們打算盤。父親是有遠見的,我們那時隨然生活不好,他也硬撐著讓我們兄妹四人完成了學業。父親是寬容的。記得有一年,他給我買了一條當時最流行的紅絲巾,我高興的圍上和幾個同學去電影院看電影。沒想到看完電影出來,發現絲巾不見了。我急哭了,賴在影院門口不走,幻想著揀到的人能給我送回來。
等啊,等啊!真的有一條鮮紅的絲巾在眼前飄起來。原來是父親聽到同學說了事情的經過後,又給我買了一條,拿著來接我回家。他沒有一句怨言,笑著說:“你看咱們又有新的了。”我笑著抹去臉上的淚珠,跳上父親的自行車回家轉,一路上右手一直緊緊的抓住紅絲巾飄在胸前的兩個角,生怕它再飛走了。
在父親的關愛下我們都長大了,成家立業離他遠去。很少回家和他相聚。望著父親滿頭的白發,我竟想不起父親的頭發是什麼時候開始白的?隻知道遇到溝溝坎坎的時候,來向他訴苦,發牢騷。他就開導我們:凡事都有兩麵性,就象你們學過的塞翁失馬的故事。所以,遇到事要想開,順其自然不要強求……
父親付於了我們寬闊的胸懷,仁慈的性格,讓我們活的開心,活的無怨無悔。父親去了,沒有接受我們的一點孝敬之心。我突然想起上次我來看他,他曾說過,“現在不見那種泯薑了”這句話,我不知道他說的泯薑是什麼,也沒問他,當時根本就沒在意他說的話。現在想來我真是太傻,為什麼就沒反應過來,父親肯定是想吃他說的那種泯薑了。我卻沒做出應。這是父親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點小小的要求。我卻沒有滿足他。
想起來愧悔之餘,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父親靈前。我怎麼會這麼傻哪?這麼粗心,若有父親愛我的百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之心,去關愛父親,也會理解父親當時說這話的含義啊!我犯下了我今生無法彌補的錯誤,讓我悔恨,遺憾到終老。雖然,我知道這是父親不願看到的,我知道他隻想看到他兒女的笑臉。看到他兒女們幸福、快樂、開心,是他最欣慰、幸福的事。至於我們的失誤,我們的過錯他都寬容的笑著忽略了。
現在才覺得有點理解父親了。弟弟沒考上大學,就破罐子破摔,整天在家惹是生非不務正業。家未成業未立。父親為此整日煩愁,覺得自己沒有教育好兒子,顏麵無光。更有他早已不再任村裏的任何職務。曾經的人人敬仰,到老來卻失落到整天麵對不爭氣的弟弟。再加上母親的嘮叨,父親的心裏承受了怎樣地壓力啊?!他無處發泄、無處訴說、沒有寄托、對現狀無可奈何。
一個老人的心靈怎麼能承受的了這一切。我可憐的父親、我可敬的父親、我智慧的父親。我怎麼忘記的了,你臨終前那句無可奈何的話。“天天起床就是這些事,你說咋辦?”那無助、祈求、迷茫的目光撕裂了我的心。你走前的那個晚上,我守在你的身旁,第一次感覺到你是那麼瘦弱,你整個人仿佛小了一圈。你脖子下麵的鎖骨嶙峋、淩厲地刺痛了我的眼。我被你嬌慣的不知道疼愛、體諒、理解你的心,隻一味的向你訴說我的哪一些瑣碎的煩惱。你不厭其煩的笑著勸慰,最後總忘不了問一句:缺錢嗎?咱家裏有。
去了,你怎麼舍得你最疼愛的兒女們哪?如果我的淚、我的懺悔、甚至我的生命能換回你慈祥的笑臉的話,我願意!我願意交換!我們欠你的太多太多。你怎麼舍得讓你心愛的女兒在悔恨、糾結中來過每一天?你為什麼不來夢中與你女兒見一麵哪?我去那裏再找回哪隻向我張開的大手?把我的手放進你的大手裏是多麼安全、舒適、幸福。我去那裏才能找回那不求一點回報的愛?我任性的惹你生氣,我撒嬌的和你爭吵,這一切你都包容了。那麼無私的把你的心全部傾注在我們身上。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嗎?讓我們來生還做親人,讓我在來生回報你的恩情好嗎?
我不知道再回到那個養育了我,空氣中飄著童年歡樂音符,小徑上刻印兒時足跡的家時,我的失落將怎樣掩飾?我的淚水該如何控製?我空空的心,如那人已去的空屋,該怎麼填補?我刻骨的寒意又有誰給一點溫暖?我把那種感受小心的珍藏起來。把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留在黑夜,默默承受所有的悲哀、疑惑、苦悶。另一部分努力把燦爛、愉悅、喜樂呈現在陽光下,讓父親的在天之靈為他的兒女驕傲,讓父親放心的在天堂享受一份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