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前有條鐵路,鐵路的遠方被蜿蜒的山體給擋掉了。我媽從未告誡我不要在危險的鐵路上玩耍,反倒是我看著呼嘯而過的火車嚇得不敢越過柵欄半步。有人告訴我順著鐵軌的方向一直走,在鐵軌的盡頭會有一片寧靜的海。那裏會有讓人聽得心酸的悠揚樂聲。再後來,有人告訴我那是一個謊言,因為鐵路根本不會有盡頭。還有人告訴我,不要隨便去相信自己從沒經曆過的事情。而我隻是心生好奇地看著一列列的火車冒著滾滾黑煙朝拐角處駛去。我望見帶著麵紗帽的尊貴婦人坐在半掩的車窗前沉思著,還看見燙著金色卷發的女孩在車窗前活蹦亂跳著。那一年我十三歲,還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初中生。
我覺得無論鐵路的盡頭是什麼都不重要,最關鍵的是它是我在外漂泊後回家的路!我爸遇見我媽的那年,我家後院湖堤那邊的蘆葦花開成了一片秋黃,湖中的小船也留戀得擱淺在這秋意濃烈的湖水中央。三三兩兩覓食的白鳥也把這寂靜的秋天給喚睡了下去。它們把這秋天的果實啄進胃裏發酵,留在冬天到來前回味。我“爸”就是在我媽剛懷孕不久的那個秋天遠走他鄉的,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如果他還知道這世界上有你這麼一個兒子的話。”媽媽每次重複這句話的時候都會眼泛淚光,望著後院那長長的湖堤入了神。
然後在一陣沉悶的火車汽笛聲中回過神過來。“最長的距離叫等待!要想幸福就必須得割舍過去!”我總會這麼安慰母親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每當山風吹動鬆林,陣陣鬆香總會將晚風塗抹成一片墨藍色。黑夜籠罩下的是我一顆在白天都尚且不太安定的心魂。“我的老公很久沒來看過我了,是我拋棄了他!”媽媽的精神似乎出了點問題,每到淩晨五點鍾,她都會穿著上衣坐在被子裏,麵無表情地不斷重複著這句話。這讓我很害怕黑夜是夢鄉的搖籃。我夢中的那條鐵路盡頭變成了一個通向光明的隧道口。
在經曆了一場漫長的黑暗後,眼前閃現的是一幕柔和的白光。隧道口的盡頭像是流進大海的溪流,被一片嶴底山體所環抱。這裏已是大雪紛飛了。地上積雪不太厚,卻也不會被踩得露出地麵。大雪被風吹得紛紛揚揚,雪就這麼洋洋灑灑地下啊,下到把包括我媽媽在內的一切都給埋葬起來的時候我也就驚醒了,然後像失憶一般繼續在半醒的狀態下回想著夢境。沒有爸爸的日子裏,我時常會做夢,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夢清楚我爸爸的模樣。我想我爸爸準會像現在的我這樣穿著有點肮髒泛白的牛仔長褲配著打滿補丁的球鞋,披著黑色的西裝外套,不修邊幅地留著長發,雙手插在褲袋裏靠著牆望著遠方就這麼傻傻地站著,如同我在等待他回家一樣,他也在等著我去找他。因此,做夢成了我生活當中的一部分。我十三歲的生活平淡得像太平洋中的一座貧瘠的孤島,就連颶風也懶得光顧去將我摧毀。童年充斥著的無趣和孤獨,使我變得不太願意說話。
我隻是不願說話而已,並不代表我不會說話。在學校裏同學們都不太會找我玩,他們會覺得我老氣橫秋,而我卻正好覺得他們幼稚可笑。老師們則覺得我孤僻自閉。隻有我的媽媽會覺得我還有點正常。我曾夢見自己離開家坐上火車沿著門前的那條鐵路到了一個唯美的小城。那裏的房子都不是很高,站在山頂望去湖水是藍色且散發著一點橙子的氣味。稻田裏滿是軟綿綿的棕色幹草,象頭發一樣濃密。藍天澄澈無雲,時不時會有五彩斑斕的熱氣球飛過。穿過一座矮長的幼稚園往裏走是一個操場。
站在操場中央,眼前是一座古老高大的英式風格的建築,它朝我的手兩邊延伸一直到山的腳下。它總共有六層,每層的窗戶上都爬滿著長而蔥鬱的藤蔓,像一個滿嘴胡須的老人。我坐在樓頂,望著遠山,曬著溫暖舒適的太陽,吹著和煦的春風,嘴裏嚼著香菜,就這樣享受著午後時光。旁邊池塘裏有一群頭很大的鵝像一座座冰山一樣巋然不動地在湖中漂流著,隻有偶爾把頭埋在羽毛裏的瞬間動作才讓我感覺它是活著的。霎時,我突然意識到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必須要像那群白鵝一樣,就算是無聲息但也要好好地活著!記憶在片刻之間像是跌進了儲蓄罐,被硬幣的聲響給砸開了一道口子。
回不去的叫時間,留不住的叫現在,未知的叫未來。我其實連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都混淆了,不是我不想要,而是得不到。我原本以為我的爸爸要是還在,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就會很美好,美好到沒有半點掩飾就幸福得一塌糊塗。遺憾總是在前麵等著我,我的夢想在遺憾中被一點點地縮小,到最後夢沒了,人也醒了,而我竟然也不太記得發生過什麼一樣。
這是一個半秋半夏的星空,夜空像極了太陽投射到暗海裏的一束光所產生的景象,被星光點綴得碧藍。我感覺我像是坐在了雲上,星光變成了夜空裏的麵包屑,撒得到處都是。雲層則像是被摻入了五顏六色的油彩,一片絢爛景象。屋後那湖成了星光的無聲天堂。我抱著腿坐在長堤上,隔著一段看不太清的距離有個女孩。她耷拉著腦袋枕著膝蓋,望著那片絢麗多彩的湖沉默不語。我偶爾轉過頭用力地盯著她看一會。我喜歡她安靜的樣子。第二天清晨,閑來無事,我就來到了屋後一處樹蔭濃密的小溪旁,隻見有股薄紗般的疊泉從山上瀉下來。
離蝶泉大約四五米的樣子有個女孩正在青石上捶洗衣服。或許是疊泉發出的聲音太大,她竟然對我的到來渾然不覺。她上身穿著一件有點深藍的輕薄棉外套,裏麵是一件純白的襯衫。下身是一條黑色緊身褲,腳上是著一雙腳口有白色鏤空絲邊的淡藍色帆布鞋。一束烏黑光潔的秀發,耷拉在她的右肩上,她的臉修長,皮膚有點古美色的韻味。我看著她緩緩站起來直了直身子,像有點眩暈般突然向水中傾斜倒去,我趕忙踩著遍地的碎石,不顧崴腳的危險,一把雙手扶住了她兩支瘦長的手臂。她扭頭看了我一眼,眼睛就斜開了,然後掙脫出我的雙手,轉過身走到地勢有點高的地方,背對著我不敢說話。
我坐在岸邊的梧桐樹下,舉起一片掉落在地的葉子喊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樹的葉子嗎?”她沒有理我,隻是走到河邊一如既往地在洗著她的衣服。我毫不體會她的沉默,自言自語地接著說道:“這是梧桐樹的樹葉,課本裏不是說梧桐樹葉像手掌嗎?你別說還真像!”她仍舊沒出聲,隻是把被單在青石板上來回地搓著,然後搓完了就扯住一個被單的角朝清澈的溪水裏揚過去。
正當我看得入神的時候,她朝我喊了句:“既然你那麼悠閑就幫我把這些衣服和被單的水擰幹拿到岸邊那草坡上曬下吧。”我一聽犯難了,這種活我還是第一次幹。她似乎看出來了我的尷尬。把被單的一頭交給我,叫我抓緊抓牢。她像擰螺帽般把被單一圈一圈擰得像發福了的麻花,不一會兒長長的被單被擰得隻有一公尺的長度,她的臉差一點就要挨到我,她眼睛隻是死盯著被單,而我卻一直看著她因為用力而漲紅的臉,汗珠從她濃黑的眉宇間順著鼻梁上流去,最後停留在鼻尖不肯往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