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場長夜雨,雨水勾起我的戀母情節!
母親四十歲生下了我,因為我,由於我的降生,她落下了終生的疾病。母親體質羸弱,清瘦而高挑的個子。她的女紅做得很好,十裏八村都曉有聲名。雖然我家很窮,卻被母親料理得有條不紊,一塵不染。這樣的場景隻能是二四八月才會有的,因為這個時節母親不是在病床上。
在我的印象中,家裏唯有母親陪嫁的木箱是新的,其他的物品都很陳舊,哪怕是被子和我睡過的搖籃。母親是不允許我們對這些物品有半點的損傷,即使無意間磕碰到,也得把這一物件的出處陳述一遍,以教育我們要懂得珍惜!
我家曾經是書香門第,家中的物件鐫刻著祖父,曾祖父教書育人的影子,記錄了家道中落的曆史。每到晚上,父親總是一邊抽煙,一邊指點家人練習拳腳,珠算,或者毛筆字;而母親不是繡花,就是剪紙。遺憾的是我一個男孩沒學好父親的技藝,卻學會了母親的女紅。
我是家中的小兒,享有父母獨特的寵愛,再說家裏男丁興旺,自然當我是女孩兒養。潛移默化中我更得母親技藝的熏陶,因此姐姐總是受到更多的批評。父親很男人,他堅毅,嚴謹,剛強!我承載了父親最完美的遺傳,更有母親細膩和藝術的影響,所以培育了我個性中的雙重人格。
記憶中,我第一次穿上自己的新衣是二十歲的生日,那是用我和母親剪紙積攢的錢,請大嫂在城裏定做的一套夏服,什麼布料已經不記得,款式是當時最時尚的喇叭褲!我興奮得在上衣口袋上精心繡上了自己的名字,感覺自己的針線做得很好,於是拿給母親指點,意欲想討得母親的誇獎。沒料想,母親沒看卻靜靜地抱著我的頭,滴滴熱淚跌落在我額頭上,感覺母親在哭!母親這一輩子苦難最多,淚水最多。她從來沒有哭聲,一輩子都是這麼隱忍。母親深邃的眼眶中不斷地滲出淚水,猶如娟娟細流的秋水,綿長而清澈。此時,母親看我的神情中有歉疚,有欣慰,還有期許!
看著母親的清淚,我心痛了,那是一股股的刺痛!
打小,我就和四哥一起操持家務,那是姐姐出嫁之後,母親在病床上。高中的我,在學習上是辜負了母親的,但真正的原因是上課的時候,我總是會思想下課回家做點什麼,擔心母親是否帶病勞作。畢業後,我斷然不要再複習,我要去創業,要為母親看病,要為母親添一件新衣裳!
離家創業的那一天,我十七歲,那是八三年秋收後。天氣轉了秋涼,我穿著三哥送的已經洗得發白的工作服。衣服的下擺在肚臍以上,左右袖口不一般長短,那是因為需要不時地把那透析的線頭修平。我幾乎沒有行李,隻有一個做書包的軍用挎包,裏麵裝有一雙膠鞋,冬天墊上稻草就是暖鞋。說是膠鞋,下雨的時候依然會滲水。
我知道義無反顧,也知道前路艱難,前路渺茫。我揣著父親從來沒有過的,帶著柔情的叮嚀:“好男兒誌在四方”,“在外別餓著”!此時,我心頭湧出一股暖流,身體便激烈地顫抖,臉頰在抽搐,瀟然淚下……
回頭望,我想再認認家門,心想何時還能回家?未及轉身,母親卻站在我眼前,我極力地壓抑,努力地做作出淡然。“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我切切感受著母親此刻的心情。母親流著淚,像冬雨一樣的眼淚,冬雨遇風便成雪啊!母親看著我漸行漸遠,她的眼神裏,有憐愛,有熱望,還有肯定!
體味母親的清淚,我覺得自己該男人了,我毅然前行!
第一次拿到四十五塊錢的工資,覺得好多錢,好多錢呐!我思量著這錢該放哪兒,該怎麼花。最後,我迫不及待地回家,給家裏買了兩斤豬肉,為母親買了一雙新鞋,一條斬新的毛巾。記得母親洗臉的那條毛巾,已經看不到底色,而是一層層的補丁,即使後來補上去的布片,也還是補丁。剩下了三十八塊錢,我一張,一張地數給母親,心裏砰砰地跳,興奮得滿臉通紅。這是我第一次對母愛的回饋,是情愫與擔當的表白!
母親的眼角擎著清淚,像春天荷葉上那微風吹動的露珠,盈動溫情!母親看著我,那滴清淚從眼角油然直瀉。迅速,幹脆!母親淡淡地笑了,很美,這是我的母親,淡雅靈慧的女人。
體味母親的清淚,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很男人。母親以我為驕傲,我以母親為自豪!
成家後,我始終攜同父母一起生活。每當我獲得榮譽,我都把那金燦燦的獎章,紅撲撲的證書拿給母親收藏。無論快樂或憂愁,我都會和母親說說,既不在乎母親是否能聽懂,也不在乎母親能否指點。好多年過去了,我再也看不到母親的眼淚,那股無聲的清淚。
九五年我獲得了國家級榮譽,北京回來,我把獎章和榮譽證書交給了母親。這年冬天的一個早上,我去母親房間早省雙親,然後匆匆地被一所大學接走,我要去這所學校演講。晚上,入夢。夢境裏“叩機”閃爍,心裏似有感知,我被噩夢驚醒,心悸而又惶恐!我飛速地找到了“叩機”,豁然看見“叩機”上顯示:“母親走了,速回”!
“媽?!”
噩耗傳來,天崩地裂!我來不及注意儀表和穿戴,攔住出租車,隻知道不停地給錢,不斷地吼,快!快!快!
未及家門,我聞見一片哀嚎聲!此時,天上的白雪零落,雪花輕輕地飄撒在我身上,正似給我披上的孝服。我想,這是母親的厚德與仁愛感動了上天!我撲進家門。房內外都是親眷,家人與近眷圍繞床邊。大哥和姐姐在哀呼:“媽,小河回來了,你看他一眼啊!”男人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悲傷時,看到大哥如此的悲慟,我再也無法克製自己的情緒,撕心裂肺地奔向母親。我趴在她身上,許久,許久地嚎哭!撫摸著母親瘦骨嶙峋的手,想著她一生的艱辛,我痛徹心扉!母親的手,慢慢地僵硬了,我不願接受眼前的現實,嚐試著再看看母親。母親閉上了眼睛,她很安詳!母親的臉頰上懸著一汪清淚,我想為她揩掉,雙手卻一直在顫抖!
我體味著母親最後的淚水,一掬不落的清淚。那是作為母親的欣慰!是母親對親人永久的牽掛!
母親去世十九年了,我也從青年到了中年,正在慢慢地變老。思念母親的時候我希望下雨,下雨的時候我思念著母親!這場長夜雨啊,讓我想起了母親的含辛茹苦,想起母親為我流的清淚。
天亮了,雨也停了,我淚盈滿眶!
(原創作者:八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