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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筆下的這個漁翁形象,並非中唐時期漁民生活的現實反映,而是詩人自己的誌趣的客體化,這形象是高潔的,悠然自得的,同時,又是虛無縹緲的。這樣,讀者從詩人苦心孤詣的構思裏,又可窺見一層淒清之色。
全詩共六句,按時間順序,可分為三個層次。前兩句就從“夜到拂曉”寫起。“西岩”即永州城外的西山。漁翁是這兩句中最引人注目的形象。他夜宿山邊,晨起打水,燃竹,以忙碌的身影形象地顯示著時間的流轉。本來早起打水生火,亦常事,但“汲清湘”“燃楚竹”,造語新奇,為讀者所未聞。事實不過是打湘江的水,以枯竹為薪而已。不說汲“水”,燃“薪”,而用“清湘”“燃竹”借代,詩句的意蘊也就不一樣了。這兩句既設製了一個秀麗悅目的空間畫麵,又以夜幕初啟,晨曦微露這樣流動的時間感引出了下麵對日出的描繪,可以說在時空兩方麵奠定了全詩活躍而又清逸的基調。
中間兩句。晨炊既畢,風煙俱淨,朝暉照亮了山巒,這位漁翁也該駕著他那一葉扁舟與我們見麵了吧?然而卻不見其人,正當你努力眺望尋找之時,忽然一聲欸乃搖櫓的歡快漁歌自山間傳來,大家不禁心頭喜悅,正準備好好一睹仙顏,而那歌聲卻又飄然而去,消融於滿目綠色之中了。這是最見詩人功力的妙句,也是全詩的精華所在。柳宗元沒有靜止地去表現日出的壯麗輝煌,或去描摹日出後的光明世界。他正是發揮語言藝術的特長,抓住最有活力,最富生氣的日出瞬間,把生活中常見的自然景象描寫的比真實更美好,給人以強大的感染力。蘇東坡論此詩道“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讀此詩,有奇趣。”(《冷齋詩話》),這是恰如其分的評語。
最後兩句。這是全詩的一段餘音,漁翁已乘舟“下中流”,此時,“回看天際”,隻見岩上繚繞舒展的白雲仿佛尾隨他的漁舟。關於這兩句,東坡卻以為“雖不必亦可”,但本人以為:保持作品的原貌,是對作者的一種尊敬,而作者之所以寫詩,為的是要表達一定的內容,內涵應該是豐滿的,能充分反映作者的真實情感。如果砍掉了這兩句,就沒有此效果了。
2·結尾兩句是全詩的一段餘音,漁翁已乘舟“下中流”,此時“回看天際”,隻見岩上繚繞舒展的白雲仿佛尾隨他的漁舟。這裏用了陶潛《歸去來辭》“雲無心而出岫”句意。隻有“無心”的白雲“相逐”,則其孤獨無伴可知。
關於這末兩句,東坡卻以為“雖不必亦可”。這不經意道出的批評,引起持續數百年的爭執。南宋嚴羽、明胡應麟、清王士禛、沈德潛同意東坡,認為此二句刪好。而南宋劉辰翁、明李東陽、王世貞認為不刪好。劉辰翁以為此詩“不類晚唐”正賴有此末二句(《詩藪·內編》卷六引),李東陽也說“若止用前四句,則與晚唐何異?”(《懷麓堂詩話》)兩派分歧的根源主要就在於對“奇趣”的看法不同。蘇東坡欣賞此詩“以奇趣為宗”,而刪去末二句,使詩以“唉乃一聲山水綠”的奇句結,不僅“餘情不盡”(《唐詩別裁》),而且“奇趣”更顯。而劉辰翁、李東陽等所菲薄的“晚唐”詩,其顯著特點之一就是奇趣。刪去此詩較平淡閑遠的尾巴,致使前四句奇趣尤顯,“則與晚唐何異?”兩相權衡,不難看出,後者立論理由頗欠充足。“晚唐”詩固有獵奇太過不如初盛者,亦有出奇製勝而發初盛所未發者,豈能一概抹煞?如此詩之奇趣,有助於表現詩情,正是優點,雖“落晚唐”何傷?“詩必盛唐”,不正是明詩衰落的病根之一麼?蘇東坡不著成見,就詩立論,其說較通達。自然,選錄作品應該維持原貌,不當妄加更改;然就談藝而論,可有可無之句,究以割愛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