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叫聲,像下達了一道命令,從日本人的汽車上,射出了一陣密集的子彈。日本人的三頂歪把子機槍架在汽車頂上。槍聲沉悶,像雨夜中陰沉的狗叫。父親眼見著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開兩個洞。奶奶歡快地叫了一聲,就一頭栽倒,扁擔落地,壓在她的背上。兩笆鬥拤餅,一笆鬥滾到堤南,一笆鬥滾到堤北。那些雪白的大餅,蔥綠的大蔥,揉碎的雞蛋,散在綠草茵茵的草坡上。奶奶倒地後,王文義妻子那顆長方形的頭顱上,迸出了紅黃相間的液體,濺得好遠好遠,濺到了堤下的高粱上。父親看到這個小個子女人中彈之後,後退一步,身體一仄,歪在了堤南邊,又滾到河床上。她挑來的那擔綠豆湯,一桶傾倒,另一桶也傾倒,湯汁淋漓,如同英雄血。鐵桶中的一隻,跌跌撞撞跳進河,在烏黑的河水中,慢慢地向前漂著,從啞巴的麵前漂過,在石橋墩上碰撞幾下,鑽過橋洞,又從餘司令從我父親從王文義從方六方七兄弟麵前漂過。
“娘——”我父親撕肝裂膽地高叫一聲,身體彈到堤上。餘司令扯了一把我父親,沒扯住。餘司令吼一聲:“回來!”我父親沒聽見餘司令的命令,他什麼也聽不到。父親瘦小孱弱的身體跑在狹窄的河堤上,父親身上陽光斑斕,他在彈上堤的同時,就扔掉了手槍,手槍落在一棵葉子折斷的金色苦菜花上。父親張著兩隻手,像飛騰的小鳥,向奶奶撲去。河堤上安靜,落塵有聲,河水隻亮不流,堤外的高粱安詳莊重。父親瘦弱的身體在河堤上跑著,父親高大雄偉漂亮,父親高叫著:“娘——娘——娘——”這一聲聲“娘”裏滲透了人間的血淚,骨肉的深情,崇高的原由。父親跑完東邊的河堤,跳過連環的鐵耙,攀上西邊的河堤。堤下,啞巴們化石般的麵孔從父親身邊擦過。父親撲到奶奶身上,又叫一聲娘。奶奶平臥堤上,臉貼著堤邊的野草。奶奶背上,有兩個翻邊的彈洞,一股新鮮的高粱酒的味道,從那洞裏湧出來。父親扳著奶奶的肩頭,把奶奶翻過來。奶奶臉上沒有受傷,麵容整肅,頭發紋絲不亂,五綹劉海下,兩條眉梢兒下垂,奶奶半睜著眼,蒼翠的臉上雙唇鮮紅。父親抓住奶奶溫暖的手,又叫一聲娘。奶奶睜開眼,滿臉綻開天真的笑容。奶奶又伸出一隻手,交給父親。
鬼子汽車停在橋頭,馬達高一陣低一陣轟鳴著。
一個高大的人影在河堤上一閃,我父親和我奶奶被拉下河堤,是啞巴幹得好事。父親未及思想,又一陣狂風般的子彈,把他們頭上的無數棵高粱,打斷了,打碎了。
四輛汽車緊挨著,在橋外不動,第一輛車上和最後一輛車上,八挺歪把子機槍,射出的子彈,織成一束束幹硬的光帶,交叉出一個破碎的扇麵,又交叉成一個破碎的扇麵,時而在路東,時而在路西,高粱齊聲哀鳴,高粱的殘破肢體成直線下落成弧線飛升,鑽到堤上的子彈,激起一泡泡黃煙,發出一串串噗噗聲。
堤漫坡上的隊員們身體緊貼著野草和黑土,一動不動。機槍掃射持續了三分鍾,突然停止,汽車周圍布滿了金燦燦的彈殼。
餘司令壓低聲音說:“不許開槍!”
鬼子沉默著。河麵上一縷縷淡薄的硝煙,隨著輕俏的小風向東飄去。
父親告訴我,在這片刻的寧靜裏,王文義搖搖晃晃地走上河堤,他站在河堤上,手提長苗子鳥槍,目瞪口張,痛苦萬分,高叫一聲:“孩子他娘!”不及挪步,就被幾十顆子彈把腹部打成了一個月亮般透明的大窟窿。那些沾帶著腸子的子彈從餘司令頭上淅淅瀝瀝地飛過去。
王文義一頭栽下河堤,也滾到了河床上,與他的妻子隔橋相望,他的心髒還在跳,他的頭完整無缺,他感到一種異常清晰的透徹感湧上心頭。
父親告訴我,王文義的妻子生了三個階梯式的兒子。這三個兒子被高粱米飯催得肥頭大耳,生動茂盛。有一天,王文義和妻子下地鋤高粱,三個孩子在院裏玩耍,一架雙翅日本飛機,嗡嗡怪叫著,從村子上空飛過。飛機下了一蛋,落在王文義家院子裏,把三個孩子炸得零零碎碎,棄置房脊,掛罥樹梢,塗之牆壁……餘司令一樹起抗日旗,王文義就被妻子送去……
餘司令咬牙瞪眼,狠狠地瞅半個頭顱紮進河水的王文義,又低吼一聲:“不要動!”
飛散的高粱米粒在奶奶臉上彈跳著,有一粒竟蹦到她微微翕開的雙唇間,擱在她清白的牙齒上。父親看著奶奶紅暈漸褪的雙唇,哽咽一聲娘,雙淚落胸前。在高粱織成的珍珠雨裏,奶奶睜開了眼,奶奶的眼睛裏射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說:“孩子……你爹呢……”父親說:“他在打仗,我爹。”“他就是你的親爹……”奶奶說。父親點了點頭。
奶奶掙紮著要坐起來,她的身體一動,那兩股血就洶湧地躥出來。
“娘,我去叫他來。”父親說。
奶奶搖搖手,突然折坐起來,說:“豆官……我的兒……扶著娘……咱回家、回家啦……”
父親跪下,讓奶奶的胳膊攬住自己的脖頸,然後用力站起,把奶奶也帶了起來。奶奶胸前的血很快就把父親的頭頸弄濕了,父親從奶奶鮮血裏,依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高粱酒味。奶奶沉重的身軀,倚在父親身上,父親雙腿打顫,趔趔趄趄,向著高粱深處走,子彈在他們頭上屠戮著高粱。父親分撥著密密匝匝的高粱稈子,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淚水摻和著奶奶的鮮血,把父親的臉弄得殘缺不全。父親感到奶奶的身體越來越沉重,高粱葉子毫不留情地絆著他,高粱葉子毫不留情地鋸著他,他倒在地上,身上壓著沉重的奶奶。父親從奶奶身下鑽出來,把奶奶擺平,奶奶仰著臉,呼出一口長氣,對著父親微微一笑,這一笑神秘莫測,這一笑像烙鐵一樣,在父親的記憶裏,燙出一個馬蹄狀的烙印。
奶奶躺著,胸脯上的灼燒感逐漸減弱。她恍然覺得兒子解開了自己的衣服,兒子用手捂住她乳房上的一個槍眼,又捂住她乳下的一個槍眼。奶奶的血把父親的手染紅了,又染綠了;奶奶潔白的胸脯被自己的血染綠了,又染紅了。槍彈射穿了奶奶高貴的乳房,暴露出了淡紅色的蜂窩狀組織。父親看著奶奶的乳房,萬分痛苦。父親捂不住奶奶傷口的流血,眼見著隨著鮮血的流失,奶奶臉愈來愈蒼白,奶奶的身體愈來愈輕飄,好象隨時都會升空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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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件人:【星耀§幻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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