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裏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寫作】
後記:我也願意謝謝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複沉澱,除淨火氣,特別是除淨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但是我現在還不能。對於現實生活,我的感情是相當浮躁的。
這三篇也是短小說。《詹大胖子》和《茶幹》有人物無故事,《幽冥鍾》則幾乎連人物也沒有,隻有一點感情。這樣的小說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結構尤其隨便,想到什麼寫什麼,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我這樣做事有意的(也是苦心經營的)。我要對“小說”這個概念進行一次衝決: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小說要真誠,不能耍花招。小說當然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夜)
我說:“你寫之前得先想想,想清楚再寫呀。李笠翁說,要袖手於前,才能疾書於後哪!”(《雲致秋行狀》)
他始終記住老師沈從文對他的告誡:“千萬不要冷嘲”。讚成沈從文的“最反對憤世嫉俗,玩世不恭”。欣賞沈從文“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待這個世界的一切”。“不意願展示傷疤,以呈英雄豪氣;不意願發小我激情,以臧否紛繁的大千世界。”關注著世人,思考他們,同情他們,愛他們。
他十分崇尚沈從文對生活、對人、對山河草木都充滿感情,對什麼都愛著,用一顆藹然之心愛著。(徐卓人《永遠的汪曾祺》)
【汪曾祺】
重印後記:
我覺得我還是一個挺可愛的人,因為我比較真誠。
重讀一些我的作品,發現:我是很悲哀的。我覺得,悲哀是美的。當然,在我的作品裏可以發現對生活的欣喜。弘一法師臨終的偈語:“悲欣交集”,我覺得,我對這樣的心境,是可以領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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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辦事處人,不靠作派,不使技巧,不玩花活,就憑一副真麵孔,一個真性情。對誰都謙虛有禮,樸素實在。真談起問題來,你才發現此人學問有真知卓見,寫作有獨到之功,使你敬而不生畏,愛而不生煩。(鄧友梅《漫憶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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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既得人生之精義,於是他也就具備了堅韌的心理承受力。他的這種狀況 外在的表露常常被人說為“淡泊”。其實這“淡泊”是對世俗的一種涵化,是他對現世清醒到極至的一種反悖。他在贈我的《當代散文大係·汪曾祺》扉頁上題詞:“我並不在葫蘆裏,卓人以為如何?”因為那本書的封麵上畫著一個葫蘆,葫蘆裏蜷著一個打著瞌充的老頭子!他自己也寫道:“我的感情是真實的。一些寫我的文章每每愛寫我如何恬淡、瀟灑、飄逸,我簡直成了半仙!你們如果跟我接觸得較多,便知道我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汪曾祺不擅以大喜大悲怪誕離奇製造效果,卻以一種輕聲的歎息懾服了人。人世間的悲哀,可憐,萎瑣,一切乏人興趣甚至讓人鄙薄的行為作派,一旦到了他的筆下,就頓生出脈脈的憐情和綿綿的酸澀,就變成了人類共同的苦惱和弱點的暗示,變成了人性漲落的一種提示。汪曾祺當然是懷著巨大的同情心去進行這種暗示與提示的,他完全是沉浸在人物裏表現人物的。他習慣於把人世間的痛苦嚼碎了,咽到肚裏,而後緩緩化解成那種味,這是一種微甜、微苦、微澀、微酸的五味相融的味,是一種經久永恒的味,痛恨,但不咬牙切齒;歡樂,但不得意忘形。他習慣於勇敢地承受世事,然後涵化醜,融化惡,這使他與他的文學具有了獨特的人格力量。
我忽然想起汪曾祺寫的《沈從文的寂寞》,他感歎沈先生重造民族品德的思想多年來不被理解。他引用沈先生的話:“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後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學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後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寄意寒星荃不察。”汪曾祺說,沈先生不能不感到寂寞;而他自己的散文裏一再提到屈原,也不是偶然的。
最可敬是汪曾祺與他所觀察以及所表現的人物始終站在同一水平線上,尊重他筆底的人物,將他們當成自己的朋友。他始終記住老師沈從文對他的告誡:“千萬不要冷嘲”。讚成沈從文的“最反對憤世嫉俗,玩世不恭”。欣賞沈從文“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待這個世界的一切”。“不意願展示傷疤,以呈英雄豪氣;不意願發小我激情,以臧否紛繁的大千世界。”關注著世人,思考他們,同情他們,愛他們。早在40年代,他的《落魄》、《雞鴨名家》、《老魯》、《職業》等作品,無不充滿著對世道人心、人類命運的關注,那種浸潤作品的淡淡的苦澀,已明顯表現了他人道主義的基本主題。
汪曾祺在《關於〈受戒〉》中說:“我們有過各種創傷,但是我們今天應該快樂。一個作家,有責任給予人們一分快樂,尤其是今天。”他甚至相信,美育,可以醫治民族創傷,他相信,“一個真正能欣賞齊白石和柴可夫斯基的青年,不大會成為一個打砸搶分子。”
他十分崇尚沈從文對生活、對人、對山河草木都充滿感情,對什麼都愛著,用一顆藹然之心愛著。與他的老師一樣,他有著一種燃燒的感情,對於人類智慧與美麗永遠傾心、永遠誠實的讚頌的感情。看似冷靜如水,其實灼烈如火。
不仿引用北京作家凸凹的一段話:“我愛讀汪曾祺到了這般情形:長官不待見我的時侯,讀兩頁汪曾祺,便感到人家待見不待見有屁用;辣妻欺我的時候,讀兩頁汪曾祺,便心地釋然,任性由她。”
汪曾祺的美,美在和諧。正如他自己說的:“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這是一個作家的氣質所決定的,不能勉強。”
汪曾祺為人為文,向真向善,求平實,不矯情。這個性情中人,深深愛著生活,對生活有一種寧讓它負我、我不負它的癡迷,通俗說法:“隨遇而安”。散文《午門》中,記述了他夜晚獨自站在午門下麵的廣大的石坪上萬籟懼寂滿天繁星的況味: “我覺得全世界都是涼的,隻我這裏一點是熱的。”己心嫵媚,則世間嫵媚;己心溫暖,則世間溫暖。
所以,在右派勞動改造的日子裏,汪曾祺照例會成為“噴波爾多液的能手”,還居然奉命畫出了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他以為在馬鈴薯研究站畫這《圖譜》 是“神仙過的日子”,畫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麵,畫完了,“薯塊就再 無用處,我於是隨手埋進牛糞火裏,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品種的馬鈴薯,全國蓋無第二人。”
汪曾祺的這種大平和心,使他變成一根草,一株樹,一條河流,一潭池水,與天地人達成了最為相宜的默契。他認為《論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中“ 曾皙(點)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是生活境界的美的極致:‘暮春,春服既然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兮,詠而歸。’”他在《〈戲聯選萃〉序》中,頗欣賞貴陽江南會館戲台的對聯:“化深深,柳陰陰,聽隔院聲歌,且涼涼去;月淺淺,風翦翦,數高樓更鼓,好緩緩歸。”“這樣的對看戲無功利態度,這種曾點式的對生活的無追求的追求,乃是儒家正宗。”所以,他對生活才有這樣親切的態度。他的《故鄉的食物》係列及《四方食事》係列讓人毫不懷疑他是個“美食家”,幾乎是所有吃過的和沒有吃過的,一經他說,全成了美食。他的最後一篇遺稿,也是為即將寫而未寫成的《旅食集》的題記,這篇題記的末尾寫道:“活著多好呀。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是的,活著就是山,是水,是陽光,是空氣,是天上的雲,是地上的泥土。物我同在,江山共適,這才是至善至美。 (徐卓人《永遠的汪曾祺》)
【詩】
陶淵明《擬挽歌辭》: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可愛、愜意啊】
房間前麵有一個狹小的天井,後樓的二三層和隔壁人家樓上隨時會把用過的水從高空潑在天井裏,嘩啦一聲,驚心動魄。我因此給這兩間屋起了一個室名:聽水齋。(《星期天》)
他愛喝一口酒。不多,最多二兩。他在家不喝。家裏不預備酒,免得老想喝。在小鋪裏喝。不就菜,抽關東煙就酒。這有個名目,叫做“雲彩酒”。(《講用》)
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化紙之後,關門獨坐。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收字紙的老人》)
【惜字】
中國人對於字有一種特殊的崇拜心理,認為字是神聖的。有字的紙是不能隨便拋擲的。褻瀆了字紙,會遭到天譴。因此,家家都有一個字紙簍。這是一個小口、寬肩的扁簍子,竹篾為胎,外糊白紙,正麵豎貼著一條二寸來寬的紅紙,寫著四個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紙”、字紙簍都掛在一個尊貴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裏家神菩薩的神案的一側。隔十天半月,字紙簍快滿了,就由收字紙的收去。……他背著一個大竹筐,推門走進相熟的人家,到堂屋裏把字紙倒在竹筐裏,轉身就走,並不驚動主人。……他把這些字紙背到文昌閣去,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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