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寫點光明是老舍戲劇新作的基調。這一基調在三幕六場話劇《龍須溝》中得到了更為充分的體現。龍須溝是北京天橋附近的一條臭水溝。1950年夏,北京市人民政府在經濟極為因難的狀況下,撥鼓修治了這條曾給附近居民帶來痛苦和死亡的臭水溝。《龍須溝》是一曲社會主義新中國的頌歌,它以主人公程瘋子在舊社會由藝人變成“瘋子”,解放後又從“瘋子”變為藝人的故事,反映了中國人民解放前後的不同命運以及他們對黨對政府的擁護和熱愛。劇本構思獨持新穎,作者把改造臭水溝與醫治人們的精神創傷緊密結合起來,以溝的變化和人的變化來反映社會的變化,從而令人信服地揭示出隻有共產黨才能領導人民翻身解放,隻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這一真理。
《龍須溝》成功地塑造了幾個活脫脫的真實可信的人物形象,“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性格、模樣、思想、生活和他(或她)與龍須溝的關係”。其中程瘋子是刻劃得最成功最動人的藝術典型。他原是一個有一定造詣的曲藝藝人,因“不肯低三下四地侍候有勢力的人,教人家打了一頓”‘“到天橋來下地,不肯給胳臂錢,又教惡霸打個半死”。失業後一直棲居在龍須溝旁的小雜院裏。他正直、善良,但又軟弱、膽小;不滿現實、不甘於屈辱而又不進行抗爭;熱愛藝術,向往“溝不臭,水又清,國泰民安享太平”的日子,而現實生活恰恰完全相反。痛苦和壓抑需要宣泄,於是便有了他一連中瘋瘋癲癲的言語和行動。北平解放後,他得到了新生,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工作起來“仿佛作了軍機大臣,唯恐怕誤了上朝”。全劇末尾他編唱的頌揚人民政府的那段數來寶,不僅表現了程瘋子的精神風貌,而且深化了題旨。《龍須溝》還成功地塑造了泥水匠趙老頭的形象。這位舊社會的抗議者解放以後,就自然地成為了新政權的積極參與者、擁護者。這一形象的出現,顯示出老舍創作思想的新進展。《龍須溝》不僅是老舍最有影響的劇作之一,也是建國初期我國話劇創作的重要收獲。“老舍先生所擅長的寫實手法和獨具的幽默才能,與他對新社會的高度政治熱情結合起來,使他在藝術創作上邁進了新的境地。”《龍須溝》為老舍贏得了聲譽,北京市人民政府於1951年12月21日授予他“人民藝術家”的榮譽稱號。
作為一個緊跟時代步伐前進的作家,老舍在寫作《龍須溝》後,堅持反映現實題材的創作,推出了一些比較優秀的劇本、如《女店員》、《全家福》,但也寫了幾個失誤的作品,如《春華秋實》、《紅大院》等應時急就之作。老舍在《題材與生活》一文中分析了失誤的主要原因:“我從題材本身考慮是否政治性強,而沒想到自己的對題材的適應程度,因此當自己的生活準備不夠,而又想寫這個題材的時候,就隻好東拚西湊。”
1957年發表的三幕話劇《茶館》(載《收獲》創刊號),是老舍戲劇創作的一座豐碑,它在我國當代戲劇史丈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
《茶館》以1889年戊戌變法失敗、民國初期軍閥混戰和抗日戰爭勝利後國民黨統治時期為背景,通過舊北京—個“裕泰大茶館”興衰變遷的描寫,反映了三個時代長達50年的曆史風雲變幻。
《茶館》在結構上,表現了老舍大膽、獨特的探索與創新。與傳統話劇不同,這個戲沒有貫穿始終的故事情節和戲劇衝突,但人物眾多,細節極為豐富,因此有人稱它為“圖卷式的作品”。三幕戲猶如三組風俗畫。三個畫麵按社會發展時序連綴起來,便成為舊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一個縮影。作家選擇了一個最有表現力的角度,這就是裕泰茶館,三幕戲都在這裏展開。舊社會中的茶館,“是三敵九流會麵之處,可以容納各色人物。一個大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在老舍筆下的這個裕泰茶館裏,可以看到聯係著廣泛社會生活麵的活動。從茶館的變遷和茶館裏出現的人物和事件中,折射出那個時代的風雲變幻。劇本幕的劃分不是根據情節發展的需要麵是著眼於時代,一幕反映一個時代,跨度極大。從情節看,幕與幕之間無必然的聯係,但三幕有共同之處。即都是選取一個重大事變發生後的短暫時期來表現劫後餘生,對風雲之變、滄桑之感,更覺切膚。
為了使跨度極大、情節鬆散、人物眾多的《茶館》保持連續性和整體感,老舍匠心獨具地作了這樣的處理:一是以裕泰茶館的興衰變遷來連接三個畫麵;二是在人物安排上,王利發、常四爺、秦二爺這三個主要人物自壯到老,貫穿全劇,使三個獨立的橫斷麵渾成一體,幾個“次要的人物父子相承,……這樣也會幫助故事的聯續”;三是劇本在內在情緒上的統一,增強了戲的整體感。“在某些喜劇因素下麵,隱藏著深刻的悲涼情調;在悲涼和絕望之中,又包含著對光明的確信——這就是貫穿全劇的內在感情基調。
《茶館》這一結構形式,不僅減少了時空的限製。使舞台生活化,而且有利於充分表現社會的多樣形態,有利於揭示各類人物的心理狀態、從而擴大劇作的思想容量。《茶館》獨特的戲劇結構,被譽為“老舍式的戲劇結構”,它為我國當代戲劇創作在藝術形式方麵的發展,作出了重大的貢獻。
《茶館》登台人物多達70多人,光有台詞的就有50來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形形色色的人物活動和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構成了茶館這一小社會的形象體係。在人物設置上,老舍的原則是“設法使每個角色都說他們自己的事,可是又與時代發生關係”,“人物雖各說各的,可是都能幫助反映時代,就使觀眾既看見了各色的人,也順帶看見了一點兒時代的麵貌”。依據這一原則,作者把全劇眾多的人物分成三類。第一類是王利發、常四爺和秦仲義這三個貫穿全劇的主要人物。
茶館掌櫃王利發是一個精明、圓滑的生意人,他在繼承父業的同時,也繼承了父親委曲求全、四麵逢迎的為人處世之道:“多說好話、多請安,討人人的喜歡,就不會出大岔子!”他一心想把祖傳的茶館經營好,為此曾幾度改良(開公寓、添評書、準備添女招待等),竭力迎合世風。但是,他的一切努力都改變不了茶館每況愈下的敗局。這個“作了一輩子順民,見誰都請安、鞠躬、作揖”、“不過是為活下去”的小業主,最終還是落個亡吊自盡的下場。“我可沒作過缺德的事、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就不叫我活著呢?我得罪了誰?誰?……”王利發的悲劇,猛烈地抨擊那個社會的殘酷,同時也宣告了順民哲學的破產。
常四爺是旗人,雖在清代享有“鐵杆莊稼”(吃皇糧)的特權,但屬於社會下層。他為人耿直剛強,富有正義感和愛國心,“一輩子不服軟。敢作敢為,專打抱不平”。戊戌年因說了句“大清國要完”,被當作譚嗣同的餘黨抓去坐了一年多的牢,出獄後參加過義和團,跟洋人打過仗。民國後他自食其力,晚年靠賣花生米糊口。這個“憑良心幹一輩子”,“隻盼國家像個樣兒,不受外國人欺侮”的鐵骨硬漢,最後也發出了“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這樣悲憤、心酸的呼號。
茶館房東秦仲義盡管第二幕沒有出場,但還是一個性格完整頗有特色的人物。他本是一個財大氣粗的闊少,在維新思想的影響下,這個事業心極強的資本家走上了“實業救國”的道路,毅然賣掉產業,集中資金開辦工廠。但在腐敗透頂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裏,他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先是日本人把他的工廠“合作過去了”,抗戰勝利後,他的工廠又被國民黨政府當作“逆產”沒收了,最後竟然連廠也拆了,機器都當碎銅爛鐵賣了!剩下的隻有詛咒和抗議:“全世界,全世界找得到這樣的政府找不到?”他的失敗,說明實業救國的道路在舊中國是行不通的。
以上三個富有典型意義的形象,他們性格不同,生活道路各異,雖然奮鬥了一輩子,但最後都以悲劇而告終。全劇快結束時,三個老人照老年間出殯的規矩,撒紙錢“祭奠自己”。此舉不僅是對各自的悲劇命運自哀自悼,更是對那個社會的無聲的控訴,是為行將就木的那個時代送葬。
第二類是次要人物,大多是反麵角色,如唐鐵嘴、劉麻子、宋恩子、吳樣子、馬五爺、黃胖子、龐太監等。作者為這類人物中的一部分安排成子承父業,“可以讓這些社會渣滓在罪惡的舊社會裏世代相傳,從而深刻地揭示當時社會的本質”(老舍語)。
第三類是為數眾多的無關緊要的人物。作者一律采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方法,通過一個個人物的剪影,來反映時代的風貌。
《茶館》以其反映生活的廣度和深度,以及藝術上取得的傑出成就,使它成為“半個世紀以來,中國話劇舞台上出現的第一流作品中最前列的幾個之一”,“是我們社會主義戲劇戰線的驕傲與光榮”。《茶館》是“我國社會主義的話劇藝術可以奉獻給世界藝術寶庫的瑰寶”。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帶著《茶館》應邀於1980年赴聯邦德國、法國和瑞士及1983年赴日本演出都曾引起轟動,受到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讚揚,為我國話劇藝術贏得了國際聲譽。
與田漢、曹禺等戲劇名家擅長設計複雜緊張、跌宕起伏的戲劇情節、建構激烈尖銳的戲劇衝突不同,老舍解放後的大多數戲劇作品不是以複雜曲折的故事情節取勝,而是以創造真實可信、且有鮮明性格的人物見長。他認為,“對人物要胸有成竹,一閉上眼,就看到他們的音容笑貌。這樣,戲才會寫好”。出現在老舍戲劇中的為數可觀的人物,大多數是形象豐滿、個性鮮明,是活生生的“這一個”。寫什麼人像什麼人,寫一個活一個,這是老舍劇作在人物塑造上所達到的高度。
“沒有真正的感情,人物就寫不好”,老舍在塑造人物時,往往傾注了自己強烈的愛憎。他在《勤有功》一文中說:“隻要我遇到一個可喜的人物,我就那麼熱愛他,總設法招他寫得比本人更可喜可愛,連他的缺點也是可愛的。……對於可惜的人物,我也由他的可憎之處,找出他自己生活得怪有滋味的理由,以便使他振振有詞,並不覺得自己討厭該死。”《茶館》第二幕中唐鐵嘴(相麵的)對王利發說:“大英帝國的煙、日本的‘白麵兒’,兩大強國侍候我一個人,這點福氣還小嗎?”僅一兩句話就懾神提魄地畫出了這個無恥之徒的醜態,並從一個側麵揭露了帝國主義列強對中國的經濟侵略和精神毒害。
在以人物的語言和行動表現人物的性格特征方麵,老舍自有他的超凡脫俗之處,他尤其擅長“三筆兩筆畫出個人來”。《龍須溝》第一個出場的是丁四搜,她同小姐隻講了三句話,她的性格,她那張嘴的厲害勁兒,就給觀眾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茶館》中的沈處長,僅在臨劇終時才上場一次,總共說了九個字:八個。好(篙)“和一個”傳“。作家遺貌取神,連用八個帶洋腔的”好“字,活畫出這個國民黨官僚自視高貴、裝腔作勢的酸相。
對話是話劇作品中人物之間進行交流、人物關係展開以及深入刻劃他們的性格的主要手段。老舍劇作的對話是用精心加工提煉的北京口語寫的,鮮活形象,準確精練,簡潔樸實,具有高度的性格化和鮮明的動作性,富有濃厚的幽默感和詩意。地痞流氓、警察特務敲詐勒索平民百姓,在舊社會司空見慣。《方珍珠》、《龍須構》、《茶館》三個戲都寫到了這種場麵。《方珍珠》第二幕,憲兵班長趁破風箏的班子即將開張之機,上門勒索。《龍須溝》中馮狗子硬搶強奪程娘子煙攤的煙,還上門威脅、恫嚇。《茶館》中偵緝宋恩子和吳樣子到茶館捉人,王利發擋了下駕,他們就乘機敲詐。這三組戲劇場景的台詞,都有強烈的動作性。同是敲詐勒索,馮狗子是直言不諱,他仰仗惡霸黑旋風的勢力胡作非為,一副狗仗入勢的流氓嘴臉。與馮狗子相比,宋恩子、吳樣子則顯得老練油滑。他們言詞文雅,語氣軟綿,但文雅中顯露凶狠。軟綿裏包藏強硬,其貪婪程度,遠在馮狗子之上。憲兵班長的勒索技藝則更勝他們一籌。他能看準時機,以兌支票(當時己成一張廢紙)為由,名正言順地上門勒索。他的語氣,絕對是命令式的,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由於身份、職業不同,“怎樣說”不一樣,他們的性格也就各異了。
老舍的幽默、在文藝界是有口皆碑的。他建國後的劇作,無論是正劇還是悲劇,都洋溢著濃鬱的喜劇氛圍。在這些作品尤其是在《茶館》中,老舍的幽默才能得到了揮灑自如、淋漓盡致的發揮。他用幽默的語言刻劃了旗人鬆二爺這一富有喜劇色彩的悲劇人物。他用幽默的語言,將劉麻子、二德子、唐鐵嘴、吳樣子、宋恩子諸父子這類社會渣滓以恥為榮、以醜為美的無恥人格,赤棵棵地暴露在舞台上。老舍還大膽地把曲藝的某些技巧運用到話劇中來,使幽默語言平添了幾分民族風韻。即使是人物的片言隻語,一經老舍之手,便閃發出機智幽默的光彩。
老舍非常看重戲劇語言的詩意,要求自己:“寫一句劇詞,要像寫詩那樣,幹錘百煉”。他偏愛那種“說得很現成,含意卻很深”的言詞。老舍戲劇語言的詩意,是以“樸”、“淡”、“淺”、“顯”的形態呈現出來的。
四世同堂
北平的天又高起來!八一三!上海的炮聲把久壓在北平人的頭上的黑雲給掀開了!
祁瑞宣的眉頭解開,胖臉上擁起一浪一浪的笑紋,不知不覺的低聲哼著嶽武穆的《
滿江紅》。
瑞全扯著小順兒,在院中跳了一個圈,而後把小妞子舉起來,扔出去,再接住,弄
得妞子驚顫的尖聲笑著,而嚇壞了小順兒的媽。
“老三!你要是把她的嫩胳臂嫩腿摔壞了,可怎麼辦!”小順兒的媽高聲的抗議。
祁老人隻曉得上海是個地名,對上海抗戰一點也不感興趣,隻慨歎著說:“劫數!
劫數!這又得死多少人呀!”
天佑在感情上很高興中國敢與日本決一死戰,而在理智上卻擔憂自己的生意:“這
一下子更完了,貨都由上海來啊!”“爸爸,你老想著那點貨,就不為國家想想!”瑞
全笑著責備他老人家。
“我並沒說打日本不好哇!”天佑抱歉的聲辯。小順兒的媽莫名其妙,也不便打聽,
看到大家都快活,她便加倍用力的工作,並且建議吃一頓茴香餡的餃子。歪打正著,瑞
全以為大嫂是要以吃餃子紀念這個日子,而大加誇讚。“大嫂我幫著你包!”
“你呀?歇著吧!打慣了球的手,會包餃子?別往臉上貼金啦!”
天佑太太聽到大家吵嚷,也出了聲:“怎麼啦?”
瑞全跑到南屋,先把窗子都打開,而後告訴媽媽:“媽!上海也開了仗!”
“好!蔣委員長作大元帥吧?”
“是呀!媽,你看咱們能打勝不能?”瑞全喜歡得忘了媽媽不懂得軍事。
“那誰知道呀!反正先打死幾萬小日本再說!”“對!媽你真有見識!”
“你們要吃餃子是不是?”
“大嫂的主意!她真有兩下子,什麼都知道!”“攙我起來,我幫她拌餡子去;她
拌餡子老太鹹!”“媽你別動,我們有的是人!連我還下手呢!”
“你?”媽媽笑了一下。她慢慢的自己坐起來。瑞全忙過去攙扶,而不知把手放在
哪兒好。
“算了吧!別管我,我會下地!這兩天我好多了!”事實上,她的病是象夏天的雨,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她精神好的時候,她幾乎和好人差不多;可是,忽然的一陣不
舒服,她便須趕快去睡倒。
慢慢的,她穿上了鞋,立了起來。立起來,她是那麼矮,那麼瘦,瑞全仿佛向來沒
注意過似的;他有點驚訝。他很愛媽媽,可是向來沒想到過媽媽就是這樣的一個小老太
太。再看,媽媽與祖父,父親,都長得不同。她不是祁家的人,可又是他的母親,他覺
得奇怪,而不知怎麼的就更愛她。再看,她的臉色是那麼黃,耳朵薄得幾乎是透明的,
他忽然感到一陣難過。上海開了仗,早晚他須由家裏跑出去;上海在呼喚他!他走了以
後,誰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媽媽呢?是不是能再見到她呢?
“媽!”他叫出來,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訴她。
“啊?”
“啊——沒什麼!”他跑到院中,仰頭看著那又高又藍的天,吐了口氣。
他到東屋看了看,見大嫂沒有容納他幫忙包餃子的表示,沒出聲,找了大哥去。
“大哥!我該走了吧?想想看,上海一開仗,得用多少人,我不能光坐在家裏等好
消息!”
“到上海去?”
“是呀!以前,想走我找不到目的地;現在有了去處,還不走?再不走,我就要爆
炸了!”
“怎麼走呢?天津有日本人把住,你又年輕力壯,又象學生的樣子,日本人能輕易
放你過去?我不放心!”“你老這麼婆婆媽媽的,大哥!這根本是冒險的事,沒法子想
得周到!溜出北平去再說,走一步再打算第二步!”“咱們再仔細想一想!”瑞宣含著
歉意的說。“怎樣走?怎樣化裝?帶什麼東西?都須想一想!”
“要是那樣,就別走啦!”瑞全並沒發氣,可是不耐煩的走出去。
瑞豐有點見風駛舵。見大家多數的都喜歡上海開仗的消息,他覺得也應當隨聲附和。
在他心裏,他並沒細細的想過到底打好,還是不打好。他隻求自己的態度不使別人討厭。
瑞豐剛要讚美抗戰,又很快的改了主意,因為太太的口氣“與眾不同”。
瑞豐太太,往好裏說,是長得很富泰;往壞裏說呢,幹脆是一塊肉。身量本就不高,
又沒有脖子,猛一看,她很象一個啤酒桶。臉上呢,本就長得蠢,又盡量的往上塗抹顏
色,頭發燙得象雞窩,便更顯得蠢而可怕。瑞豐幹枯,太太豐滿,所以瑞全急了的時候
就管他們叫“剛柔相濟”。她不隻是那麼一塊肉,而且是一塊極自私的肉。她的腦子或
者是一塊肥油,她的心至好也不過是一塊象蹄髈一類的東西。
“打上海有什麼可樂的?”她的厚嘴唇懶懶的動彈,聲音不大,似乎喉眼都糊滿脂
肪。“我還沒上過上海呢!炮轟平了它,怎麼辦?”
“轟不平!”瑞豐滿臉賠笑的說:“打仗是在中國地,大洋房都在租界呢,怎能轟
平?就是不幸轟平了,也沒關係;趕到咱們有錢去逛的時候,早就又修起來了;外國人
多麼闊,說修就修,說拆就拆,快得很!”
“不論怎麼說,我不愛聽在上海打仗!等我逛過一回再打仗不行嗎?”
瑞豐很為難,他沒有阻止打仗的勢力,又不願得罪太太,隻好不敢再說上海打仗的
事。
“有錢去逛上海,”太太並不因瑞豐的沉默而消了氣:“你多咱才能有錢呢?嫁了
你才算倒了黴!看這一家子,老少男女都是嗇刻鬼,連看回電影都好象犯什麼罪似的!
一天到晚,沒有說,沒有笑,沒有玩樂,老都撅著嘴象出喪的!”“你別忙啊!”瑞豐
的小幹臉上笑得要裂縫子似的,極懇切的說:“你等我事情稍好一點,夠咱們花的,再
分家搬出去呀!”
“等!等!等!老是等!等到哪一天?”瑞豐太太的胖臉漲紅,鼻窪上冒出油來。
中國的飛機出動!北平人的心都跳起多高!小崔的耳邊老象有飛機響似的,抬著頭
往天上找。他看見一隻敵機,但是他硬說是中國的,紅著倭瓜臉和孫七辯論:“要講剃
頭刮臉,我沒的可說;你拜過師,學過徒!說到眼神,就該你閉上嘴了;尊家的一對眼
有點近視呀!我看得清楚極了!飛機的翅膀上畫著青天白日;一點錯沒有!咱們的飛機
既能炸上海,就能炸北平!”
孫七心中本來也喜歡咱們的飛機能來到北平,可是經小崔一說,他就不能不借題抬
幾句杠。及至小崔攻擊到他的近視眼,他認了輸,夾著小白布包,笑嘻嘻的到鋪戶去作
活。到了鋪戶中,他把小崔的話擴大了一些,告訴給小商人們。他一手按著人家的臉,
一手用刀在臉上和下巴底下刮剃,低聲而懇切的說:“我剛才看見七架咱們的轟炸機,
好大個兒!翅兒上畫著青天白日,清楚極了!”人家在他的剃刀威脅之下,誰也不敢分
辯。
小崔哼唧著小曲,把車拉出去。到車口,他依然廣播著他看見了中國飛機。在路上,
看到日本兵,他揚著點臉飛跑;跑出相當的遠,他高聲的宣布:“全殺死你們忘八日的!
”而後,把咱們的飛機飛過天空的事,告訴給坐車的人。
李四爺許久也沒應下活來——城外時時有炮聲,有幾天連巡警都罷了崗,誰還敢搬
家呢。今天,他應下一檔兒活來,不是搬家,而是出殯。他的本行是“窩脖兒”,到了
晚年,他也應喪事;他既會穩當的捆紮與挪移箱匣桌椅,當然也能沒有失閃的調動棺材。
在護國寺街口上,棺材上了杠。一把紙錢象大白蝴蝶似的飛到空中,李四爺的尖銳清脆
的聲音喊出:“本家兒賞錢八十吊啊!”抬杠的人們一齊喊了聲“啊!”李四爺,穿著
孝袍,精神百倍的,手裏打著響尺①,好象把滿懷的顧慮與牢騷都忘了。
李四大媽在小羊圈口上,站得緊靠馬路邊,為是看看丈夫領殯——責任很重的事—
—的威風。擦了好幾把眼,看見了李四爺,她含笑的說了聲:“看這個老東西!”
棚匠劉師傅也有了事作。警察們通知有天棚的人家,趕快把棚席拆掉。警察們沒有
告訴大家拆棚的理由,可是大家都猜到這是日本鬼子怕中央的飛機來轟炸;席棚是容易
起火的。劉師傅忙著出去拆棚。高高的站在房上,他希望能看到咱們的飛機。
小文夫婦今天居然到院中來調嗓子,好象已經不必再含羞帶愧的作了。
連四號的馬老寡婦也到門口來看看。她最膽小,自從蘆溝橋響了炮,她就沒邁過街
門的門坎。她也不許她的外孫——十九歲的程長順——去作生意,唯恐他有什麼失閃。
她的頭發已完全白了,而渾身上下都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手指上還戴著四十年前的式樣
的,又重又大的,銀戒指。她的相貌比李四媽還更和善;心理也非常的慈祥,和李四媽
差不多。可是,她在行動上,並不象李四媽那樣積極,活躍,因為自從三十五歲她就守
寡,不能不沉穩謹慎一些。
她手中有一點點積蓄,可是老不露出來。過日子,她極儉省,並且教她的外孫去作
小生意。外孫程長順在八歲的時候父母雙亡,就跟著外婆。他的頭很大,說話有點囔鼻,
象患著長期傷風似的。因為頭大,而說話又嗚囔嗚囔的,所以帶著點傻相;其實他並不
傻。外婆對他很好,每飯都必給他弄點油水,她自己可永遠吃素。在給他選擇個職業的
時候,外婆很費了一番思索;結果是給他買了一架舊留聲機和一兩打舊唱片子,教他到
後半天出去轉一轉街。長順非常喜歡這個營業,因為他自己喜歡唱戲。他的營業也就是
消遣。他把自己所有的唱片上的戲詞與腔調都能唱上來。遇到片子殘破,中間斷了一點
的時候,他會自己用嘴哼唧著給補充上。有時候,在給人家唱完半打或一打片子之後,
人家還特煩他大聲的唱幾句。他說話時雖嗚囔嗚囔的,唱起來可並不這樣;反之,正因
為他的鼻子的關係,他的歌唱的尾音往往收入鼻腔,聽起來很深厚有力。他的生意很不
錯,有幾條街的人們專等著他,而不照顧別人。他的囔鼻成了他的商標。他的誌願是將
來能登台去唱黑頭,因他的腦袋既大,而又富於鼻音。這一程子,長順悶得慌極了!外
婆既不許他出去轉街,又不準他在家裏開開留聲機。每逢他剛要把機器打開,外婆就說:
“別出聲兒呀,長順,教小日本兒,聽見還了得!”今天,長順告訴外婆:“不要緊了,
我可以出去作買賣啦!上海也打上了,咱們的飛機,一千架,出去炸日本鬼子!咱們準
得打勝!上海一打勝,咱們北平就平安了!”
離婚
駱駝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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