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看到這些件了我青春期的花兒,又聚首,又回頭,這種被時間滌蕩之後仍依稀可辨的熟稔叫人慨歎。我不能說我們生如夏花,活得完美而睿智,死如秋葉亦離我們非常遙遠,當下最真實的,不過是一種寬宏和原諒,對自身、他人,以及這個失望和希望並存的世界。還好。還好。而今眷戀生世,朝朝夕夕孑然又繁華,有幾滴好酒般的故人之宜,有幾曲驪歌般的殷切思戀,來人照我笑靨,去者不引我悲痛。複有何求。
言,言而不衷。離,離而不去。長大到這樣一天,因了畏懼心的脆弱性,在接納萬事之前,自己已經在眼前就掛了一張過濾網,人事的悲喜色差陡然就淡漠了,看在眼裏,也就沒有那麼觸目,自然也舊說不上驚心了。而自己記得的,也就越來越少,隻剩下些許模糊的印記,或者隻記得眼前那些不輕不重的,連過濾網都不用也不會驚人耳目的小事。頭腦中的神經末梢一根根變粗了。重新看一部有戲曲色彩的陳舊電影,想當年觀看現在聽其中婉轉有致的昆曲聽得入迷……總覺得日子越來越孑然,寂寞得又歡喜又害怕。在這煙火的綱常世間,也像是個沒有裹腳卻要裝作裹了腳的小媳婦一樣,人前人後戰戰兢兢的作態,生怕露馬腳,費勁心思地想要掩人耳目地活下去。
我想,沉默是成長的標誌,而成熟的標誌,就是如何去沉默。
泰戈爾寫的不過是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在中文中我們卻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是翻譯的藝術,賦予一則平凡的句子一華麗的外衣。歲月亦是如此的吧:這麼些年,我們過的這麼似水流長,靜靜的,卻隻在深處才件暗礁和旋渦,悄無聲息地隱藏在粼粼波光的青春河床深處,看似平靜地向遠方流逝。我想,這大概是時光的藝術。
是啊,我們都像羽毛一樣撒落天涯,追尋起來才看到生命似夜空劃過的煙花軌跡。
關於這些年的過程,再業無法像十六七那樣嘮老客嗑地記敘,並且模仿傷懷的語調。時間用它獨有的刻薄方式令我們漸漸寬宏,明白不管怎樣被生活對待,依然要許諾自己明日必有太陽。如果說早些年我們還能對記憶中的人事細節反複刻繪,精心表達,那而今大概因為疲憊,以及所經之事的龐大繁雜,而變得欲說還休。
獨處也是一種能力,並非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可具備的。具備這種能力並不意味著不再感到寂寞,而在於安於寂寞並使之具有生產力。人在寂寞中有三種狀態。一是惶惶不安,茫無頭緒,百事無心,一心逃出寂寞。二是漸漸習慣於寂寞,安下心來,建立起生活的條理,用讀書、寫作或別的事務來驅逐寂寞。三是寂寞本身成為一片詩意的土壤,一種創造的契機,誘發出關於存在、生命、自我的深邃思考和體驗。
許多時候,我們早已不去回想,當每一個人來到地球上時,隻是一個赤裸的嬰兒,除了軀體和靈魂,上蒼沒有讓人類帶來什麼身外之物。等到有一天,人去了,去的仍是來的樣子,空空如也。這隻是樣子而已。事實上,死去的人,在世上總也留下了一些東西,有形的,無形的,充斥著這本來已是擁擠的空間。
人又耐不住寂寞,不可能離群索居,於是我們需要社會,需要其他的人和物來建立自己的生命。我們不肯節製,不懂收斂,泛濫情感,複雜生活起居。到頭來,“成功”隻是“擁有”的代名詞。我們變得沉重,因為擔負得太多,不敢放下。
少年時的心性浮躁激烈。今日思之尤覺得羞愧,才逐漸知曉,生活,或者毋寧說命運,這種我們向來投以抱怨或者不屑的東西,在這樣一個漫長的過程裏給予了我們如此龐大的福祉與原諒。隻是我們緊緊抓住一些痛,忘記告誡自己要感到幸福。你知道,在過去我們因為對生活有苟求和怨恨而拿自己的親人刻薄相待的日子,是多麼可悲。
愛一個人,連他名字中某一個字在書中在報上出現都動魄驚心,甚至造作到在冒汗的玻璃上用手指寫下那名字。但他的名字來自倉頡,組合成十幾億人的虛名,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專利權,你又擁有什麼? 愛他的眼耳口鼻,愛他的聲線氣味,愛到盡頭,也不能擁有他童年逃學打麻將的往事,前度情人上床後的廝磨,和好兄弟踢足球受傷留下的疤痕。不能擁有他的身份證他的職業他不斷成長中的轉變。各自的生涯隻能用愛來交換,分享過後化成回憶,而回憶如此抽象,凡是抽象的,都不能放進保險箱。
我何其所幸,比如在偶然看到了今生最美的月亮的時刻,比如在陽光漸漸燦爛,不聲不響地流進房間來的時刻;比如在小廚房裏做飯,收音機裏播放了手風琴探戈的時刻,我多慶幸隻要有興致,就可以踩著黑白相間的地板瓷磚,一格一格地跳舞。這一切不再僅僅是個假設。而我留給世界的,也絕對不再僅僅隻是一張語焉不詳的潦草遺書。
時間本不存在,是人類自己編排出這樣的數字來使自己困頓、麻木,然後在這樣的壓迫下繼續著所謂的人生。那些滴答走過的聲音,回響在整個世界裏,無限放大,卻是那麼的空洞無助。現實中的我們,有的已經被遺忘,有的等待著被遺忘,可隻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是如何拖著傷痕累累的心在時間裏強迫自己漸漸沉睡,睜眼時,該痛的依舊在作痛,該忘的卻怎麼也忘不掉。
我們不得不承認,無論回憶有多長,想念有多深,都不會長過我們的生命。很多東西我們太過在意,卻忘了生命的開始就注定要消亡,無論走過幾多日夜,遇到幾多路人,我們都注定會如塵埃般隨風飄散,又何必太在意什麼。其實,我們都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重要,所以我們沒必要太過動情,太過認真。
我想去相信一個人,非常想。可是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忙著生,忙著死,所有人都是如此窘迫的姿態,令我不忍心再向別人索求關懷,如果期待被給予絕對的原諒與溫暖,那將會是捕風捉影之後的一無所獲。如果我們不想對人事失望,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對它寄予任何希望。這不是絕望,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徑,一是獲取幸福感的前提。
我們無論做什麼,驚天動地也好,默默無聞也好,人活著,其實就像是在沙灘上做沙雕;有的人捏了一座泰姬陵,你隻劃了一條線;你覺得羞愧嗎,不會的,浪花一來,沙灘就又都平了。這就是我們活著的寫照。人生無意義的。一切都不過是在填充無聊的生命時間而已。不然你幹嘛呢?想通了,就舒服了。過一百年我們全都是塵土。
生活在今日的世界上,心靈的寧靜不易得。這個世界既充滿著機會,也充滿著壓力。機會誘惑人去嚐試,壓力逼迫人去奮鬥,都使人靜不下心來。我不主張年輕人拒絕任何機會,逃避一切壓力,以閉關自守的姿態麵對世界。年輕的心靈本不該靜如止水,波瀾不起。世界是屬於年輕人的,趁著年輕到廣闊的世界上去闖蕩一番,原是人生必要的經曆。所須防止的隻是,把自己完全交給了機會和壓力去支配,在世界上風風火火或渾渾噩噩,迷失了回家的路途。
用戶登錄
還沒有賬號?立即注冊
用戶注冊
投稿取消
文章分類: |
|
還能輸入300字
上傳中....